去西河沿
作者:肖复兴
站在这里的时候,我才忽然明白,在西河沿,整条街的标志性建筑,对于姐姐和我来说,不是正乙祠,不是劝业场,不是华北楼,不是盐业银行和交通银行大楼啊,是六联,是六联这座并不起眼灰色的二层小楼。
西河沿,对于我是一个亲切的名字。以前门楼子为中心,这条胡同和打磨厂东西遥遥相对,像是前门楼子左右伸出来的一对手臂。护城河还在的时候,它们是河畔古船的两支长长的老桨。
1947年,我刚刚出生才满月,娘抱着我和姐姐从张家口坐火车来到北京,住在打磨厂。姐姐15岁那年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西河沿里一个叫作六联证章厂里描绘各种徽章。用一种叫做烧蓝的东西,类似亮晶晶的碎玻璃碴子,贴在徽章的模子里,用酒精喷灯把它烧化在徽章上面。姐姐做的就是这样的活儿,计件算钱,一天头也不抬,能做200多枚徽章,一个月能拿上几十元工资,算起来,做一枚徽章只是能够赚几分钱。那时,父亲每月也就70元工资。姐姐的钱,对于当时生活拮据的家,起的作用是很大的。我最早去西河沿,就是姐姐带我到她的这个叫作六联的证章厂。我记住了六联,也记住了西河沿。
那时,东口第一家是华北楼,这是一家老餐馆,华北楼是后来改的名字。《燕都丛考》中说:“斌升楼食肆原名龙源楼,清穆宗微行,尝饮宴于是。”不知说的是不是它。走过它便是当时鼎鼎有名的盐业、交通银行大楼和劝业场,然后再走过当时北京城最大的菜市场,就到六联了。仿佛华北楼、盐业、交通银行、劝业场和菜市场,是六联出场前一阵锣鼓点先走出来的摇旗呐喊的兵士,烘云托月地把六联才托出来。每一次和姐姐去六联的时候,走进西河沿东口,都有这样轰轰烈烈的感觉。
同打磨厂一样,西河沿是一条老街,自明朝到清中叶,西河沿都是有名的书肆一条街,这名号让位给东打磨厂和琉璃厂,是清末民初的事情了。所以,一直到清前期,这里常是文人到的地方,清顺治时诗人王渔洋曾经专门为西河沿写下过诗:玉河杨柳见飞花,露叶烟条拂狭斜,十五年前曾系马,数株初种不胜鸦。因当初紧邻着护城河,护城河那时宽可行船,清可数鱼,一岸烟柳飞花,书肆迤逦,风光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那时的情景和塞纳河畔的旧书市风景有一拼,大概并不为夸张。
即使到现在,西河沿可看之处,依然很多。如果同打磨厂相比,西河沿以银号多而出名。康熙五十一年(1712)重修的正乙祠,就是为了供奉乙玄坛老祖,传说中的财神爷赵公元帅,后来成为了银号公馆,在里面的戏台上演戏,聚一时之人气,可以说是为西河沿的金融一条街奠定了基础。以后的日子里,银号在西河沿丛生,一直到民国时期建的盐业银行(1931)和交通银行(1937),都巍峨地出现在这条街上,使得西河沿气势不凡,洋味十足。现在,那座爱奥尼克柱式的盐业银行大楼和由中国著名的建筑师杨宝廷先生自己设计的中西结合风格(顶部有斗拱琉璃飞檐)的交通银行大楼,都还矗立在东口,成为了西河沿标志性的建筑。
但当我找到了六联,我知道这样的想法错了。这是路南的一座二层小楼,门脸不大,楼后面有一个院子,也不大,楼上楼下都住满了人家。别看不大,却是当年西河沿最大的一个证章厂,我听姐姐说,之所以叫六联,是因为六个资本家当时联合办的这个厂,是六个小资本家。1952年,娘37岁,不幸英年早逝,父亲从老家带来我的继母,继母还带来了一个孩子,加上我的弟弟,一家6口人,日子过得越发紧巴。听来证章厂订做铁路徽章的一位铁路的主任说,正在修京包线铁路,需要人,挣钱多,不听全家人的劝阻,姐姐飞快地从六联证章厂辞了职。六个小资本家每人拿出一点钱给姐姐,说你才这么小,把钱拿回家,添点儿力吧。这件事,让姐姐忘不了,是六个好资本家。
由于它的东边一点正在扩展煤市街,拆了好多的房子,到处是一片碎砖乱瓦,尘土飞扬。这座小楼笼罩在嘈杂的市声和灰尘之中。我站在正午直射的阳光下,抬头望着它,虽然,童年时的我,曾经好多次见过它,并走进去过,但是,我没有一点印象了,陌生得像是面对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当年,姐姐就是在这里踏进了人生的第一步,为家里挣了第一份钱,又是从这里离开走得那么坚决走得那么远,为的是给家里多挣一点钱。15岁到17岁,姐姐那时是多么的小。站在这里的时候,我才忽然明白,在西河沿,整条街的标志性建筑,对于姐姐和我来说,不是正乙祠,不是劝业场,不是华北楼,不是盐业银行和交通银行大楼啊,是六联,是六联这座并不起眼灰色的二层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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