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丰粮栈巧遇
作者:肖复兴
那天黄昏,我在西打磨厂,忽然听见有人招呼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位熟悉的老街坊,忙走过去问候。这时,一位陌生男人走到我的身边,面目清秀,高个子,50多岁,很直截了当地冲我说道:你是肖复兴?你写的老北京的文章,我看过,但有地方你写得不对。赶紧向他请教:哪儿不对,请您告我。他说:你写西打磨厂泰丰粮栈就写错了,应该是大丰粮栈,全名叫做大丰粮货栈,就是我父亲开的,我家里现在还保存着那时的信封,信封上写的就是大丰粮货栈,要不你到我家看看!
我们都知道他家姓江,住在大丰粮栈东边一个小夹道里面,在我的童年,那个窄小的夹道有几分神秘,夹道的尽头,往西拐了一个小弯儿,有一扇红漆大门,总是关闭着,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总见一个比我小几岁的小男孩独自穿过瘦长的夹道出出进进,从来不爱和我们一起玩,显得有些高傲,也有些忧郁的样子。那个小男孩一定就是他了。
现在,他把我带到大门前,红漆斑驳脱落得很厉害,门联上的黑字还比较清楚:家传事业承冠冕,国倚长才辅圣明。这是一个北京精致的三合院,因为前面是大丰粮栈的办公和储存货物的十多间房屋,院子有正房和东西厢房,没有一般四合院的倒座房,多了院外东边一溜儿刀把式的房子,两间西房是厨房,北边一间是厕所。院子很宽敞,中间的一株石榴树很粗很高,绿阴掩映了整个小院。他指着石榴树告诉我:去年温家宝总理专门来到我这院子里视察,就是这石榴树的枝子拂了温总理的头呢。
刚走进屋子,他就拿出一个老信封给我看,果然,信封上印着大丰粮货栈,还印着当时电话电报的号码。他告诉我抗战爆发,东北沦陷,他父亲从沈阳跑到北京,开了这家大丰粮栈。70年过去了,房子依然结实完好,房顶是水泥白灰吊顶,四角有彩色的花朵装饰,颜色依然鲜艳。他指着地面上铺的花地砖告诉我,这是从西德进口的,当时只要是铺西德的地砖,全部都是这一种图案,你看吧,瑞蚨祥铺的也是这种花地砖。岁月无情,那么多人那么多日子的踩踏,花地砖上的图案居然还是那样清晰而色彩斑斓。
如果没有后来爆发的“文化大革命”,江老爷子一家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太平日子。他有两个儿子,长得随老伴,个头高高,面容白净,都可以“家传事业承冠冕”。可是,“文化大革命”来了,家里整套的红木家具,文物收藏,名人字画,连同一大家子人,统统被扫地出门。我记得那时派出所的一个警察,姓张,外号叫“大屁股张”,就是在那时趁机占了他家的一间房子,每天很得意地从那夹道里挤出来。
他告诉我,“大屁股张”那时占的是他家原来的厕所。那时,他家所有的房子都被占了,他哥哥在北工大教书,跟着嫂子住进了娘家,他在服装厂工作,和父母三人被迫住进斜对门大杂院里的一间小屋,住了整整十年,住得父亲死去,母亲苍老,哪里想到大丰粮栈竟然最后害了他们一家。
“文革”结束,抄家时有记录的东西可以退赔,于是,一张八仙桌退赔了15元,一把太师椅退赔了5元。他指着我身边一张花梨木写字台说,这也是退赔给我的,可光一个桌面是原来的了。说着他从里屋拿出一个瓷笔筒和一小木匣对我说:再有就是这两样东西了。我看了看,笔筒出自宫廷,匣子里是一套康熙五十年印制的《佩文韵府》。时光如水,流逝得这样的快,将一切冲刷干净,留在沙滩上的,只是断楫残桨,和惘然的回忆。
告别之际,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指着房子中间对我说:以前这里有木隔断,是一位姓田的老木匠帮我家打的,隔断中间都是一些名人字画,“文化大革命”中把隔断给砸掉了。我问他当时为什么把隔断给砸了呢,他反问我:你怎么会不知道,当时这里变成了街道的缝纫工厂了嘛,不仅把隔断给砸了,还把窗户推前到房檐下了。我这才忽然想起,我并不是从来没有来过这个院子,从北大荒插队回来,一时待业在家,到处找活儿干,曾经用平板车帮助街道缝纫厂拉做好的服装到大栅栏去卖,到的就是这里,那时,这一排房子都打通了,成为一个大车间,缝纫机嗡嗡地响着,院子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哪里有一点儿现在这样的样子。几度青春老,千年白日长,只有这个沧桑小院,老眼厌看南北路,流年暗换往来人。(
北京青年报2005.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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