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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大海·玫瑰

繁星·大海·玫瑰

——送别冰心先生

王炳根

 

  我专程去了北京

    当北京医院第二次为冰心先生的病情发出病危通知的时候,我知道,我该去北京了。

    那是1999年2月24日的下午3时,大年初九。一个百岁老人在10天之内连续两次发出病危通知 ,我知,这就不是轻易能够挺过去的。10天前,也就是2月14日,大年除夕的前一天,虎年最后的第二天,北京医院对先生的病情发出了病危通知,但那次在我的感觉中,先生可以挺过这一关,进入她百岁华诞的年头,尽管民间有老虎的尾巴最后要扫一下的说法,不知怎的,我就是相信先生可以挺过!就像1995年的年初,先生连续28小时昏迷,反复地念着亲娘想我一阵风,我想亲娘在梦中28小时后沉沉地大睡了一场,醒来之时,一切如常;也就像1997年8月24日,冰心文学馆开馆的前一天,先生忽然肺部感染,高烧不下,远在瑞士访问的吴青匆匆赶回,但就是冰心文学馆开馆之日,随着那阵西方飘来的祥云,为在烈日之下参加庆典的人们带来荫凉之时,远在北京医院的先生的体温也渐 渐地退下了……果然,2月14日的危机又挺过去了,当万家灯火的除夕之夜,当新年的钟声敲响之时,先生与她热爱的祖国和人民欣喜地进入兔年。大年初一,她的儿子吴平带来鲜花,为母亲拜年、祝寿,鲜花的贺卡上写着:庆贺妈妈百岁大寿!!!儿,吴平,叩上,1999年大年初一。按照中国人的传统习惯,新年一到就是百岁了,也许是这个原因,吴平选择的献给妈妈的新年贺卡是生日贺卡。但是这回不一样,在得知第二次的病危通知时,我有一种不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由于尚处于春运期间,连续三天没有买到飞机票,直到28日的下午,我才登上了厦门航空公司的8115航班,匆匆飞到北京,选择了离中央民族大学最近的万年青宾馆下榻,打了电话 ,告知我已到北京,吴青说,我妈妈的情况很不好!

    我是在下午5点进到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楼34单元二楼。冰心先生自1983年后一直居住于这座公寓。吴青正在做卫生,说,明天姑姑要来,她已在杭州等车,要赶来见妈妈一面,她说, 妈妈很痛苦,呼吸都很困难,走了也是解脱,她在遗嘱中说,希望能打一针安乐针,让她平静地死去,这不可能了,她很顽强,但也确实痛苦……尽管知道妈妈走了是一种解脱,可在感情上又接受不了,妈妈走了,我就没有妈妈了……吴青说到这里,伤心地哭了……之后,便将我带到先生的卧室兼书房,在衣橱上,有一张放大了的先生披着白色纱巾的彩色照片,吴青说,就用这一张照片,这是我儿子钢钢为姥姥拍的,照片就放在这里,让爱她的人来家时,在这里向妈妈告别,吴青说,到时,将她父亲的骨灰从八宝山请来,让他们回到这屋里同住一段时间,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我又一次环顾了这间普通的卧房兼书房,几架书橱依然靠墙而立,先生住院前的书桌整洁如昨,两张木板铁架子床上,铺上了干净的蓝格子床单……

    回到客厅,陈恕将先生的遗嘱给我看,并且有一封陈钢当天从美国发来的传真,陈钢说,他在异国他乡为姥姥祝福为姥姥祈祷,他坚信姥姥的生命力的顽强,他期待着金秋十月为姥姥 百岁华诞举行盛大的生日聚会,但他也深知自然规律的力量,如果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他希望全家人的心情是一种平和,是姥姥贯穿生命中的那么一种乐观与平和,她留给每一个活下来的人的是一种活生生的乐观、平和的榜样,是那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豁达,是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的胸 怀。陈钢虽然这样说,但他的这封长达4页纸的信却是和着泪水写完的,读着陈钢这封对姥 姥每一项后事都有细心的考虑与安排的信,我感受到了陈钢那种铭心刻骨而又痛苦、豁达的爱!

    晚餐后,我和陈恕商量着明天什么时间去北京医院看望先生,陈恕说,他全天在那儿值班, 什么时候去都行,我说那就上午吧,就这么商定,我希望早点见到先生,我更祈望早点见到一个又能微笑的先生,又能背《满江红》的先生,又能唱《歌唱祖国》的先生,然而,就在这时,先生平日最喜爱的猫,开始在屋里烦躁不安地来回走着,惊叫着,吴青说,猫不正常!是不是妈妈不好?急忙打了电话去医院,吴冰在医院值班,回答说,还正常,吴青说,这是奇怪,只要妈妈不好,猫也会不高兴,好像他们之间有感应。这就是先生与之相处了15年的猫!我知,先生曾经为她的爱猫的走失大哭过,哭得像个孩子,她也曾经为寻找走失的 ,托人到处张贴过启事,并留下一段文坛佳话。

    今夜的为何惊叫?

    吴青在接过几个电话后,回到她的书房备课,明天3月1日,她说她上午有4节课,陈恕也到隔壁房间打电话,为他领导的教研室年轻的教师安排课程,我一人在客厅看电视,咪咪望着我轻声地叫唤,声音似无力的哀鸣,我唤它,咪,上来!咪咪这才跳上了沙发,用它浊黄的眼睛看了我,蜷曲着,躺在了我的身边,我用手轻轻的抚摸着陪伴了先生15年也已是苍老的咪,依然感受到一种温暖。

    陈恕在安排好课程之后来客厅,应我的要求,复印几份资料,其中有先生的遗嘱,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我急忙奔到客厅,提来话机的子机交与陈恕,还好,是一个熟人询问先生病情的电话,也就在陈恕通话的同时,另一个电话又拨进来了,由于这是部有呼叫等待功能话机 ,陈恕在得到信号后,立即中断了与对方的通话,而接进了刚才的呼叫,也就在接进的那一 刻,我明显地感到陈恕语音与语调的变化,他只是低声地应着,在他说了一声我们马上就去之后,便放下电话,说,谢先生不好,立即去医院!

    陈恕在关闭复印机后,急急地进到他的书房,吴青便在那儿备课,陈恕告诉吴青,吴冰来电话,妈妈不好,让我们快去!陈恕边说,边收拾他的照相机和小录像机,吴青则立即给吴平打电话,给中国作家协会专门负责联络的吴殿熙打电话,告诉他们直接去医院,我在客厅等待 ,不知道要做什么事情,我当然明白情况的严重性,但我绝对没有意识到这是先生在世向她的亲人发出的最后一个信号!

 

  308号病房的永诀

    在征得同意的情况下,我与吴青陈恕同去医院,我们下到楼下,二月最后的一个早春之夜,风,依然寒冷,我穿上大衣,陈恕裹紧风衣,吴青将她的方形围巾扎在头上,我们急急从民族大学宿舍的大院中走出,我们来到门口等待李志昌开来的车,有几部车经过,都不是,等待,很短的时间,此时却是那样的漫长,我说要不要打个电话,陈恕说,他们肯定出来了,打电话家里也没有人接的,又有几部车停在门口,终于听到了叫声,我们上到了最后的那部车上,李志昌亲自驾车,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是他的儿子李冰,我们三人坐进后座,车不能调头,走了一些弯道上了西三环,李志昌的车开得很快也很稳,他说,只要三十分钟,吴青心急,对路上不按车道行驶的施工车多次出言,我望着车外闪过的路面,来回川流的车辆,在见到霓虹灯街景的时候,我知道,北京医院就要到了。

    北京医院的大门已经关闭,陈恕眼尖,说,那不是哥哥嘛,他也到了。吴平从家直接打的 而来,他已从大门旁的小门闪进,我们的车停在路边,吴青拿了行车证去找警卫交涉,很 快,大门打开,车可以直接开进去,吴青在门口再次上车,经过一个弯道,就是北京医院北楼的门卫了,谁也没有说话,下了车就直冲楼道,当我们进入308号病房时,吴青直奔床前,只听见医生说,别太激动,别太激动,老人走的时候,没有什么痛苦,吴青过去抱住了她的妈妈,我不相信先生就这样走了,病房的一切都像往常,我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吴青这样抱着她的妈妈说话,唱儿歌,我以为,吴青还是在与她的妈妈说话,先生也一定是能听得见听得清楚的,但是我的耳边听到的却又是医生的声音,谢老是九点走的,九点整,医务人员已经开始在一件一件地收拾、推开原先围满了先生病床的各种仪器,先生身上的氧气管与鼻饲管也都拔下,吴冰站到病床的另一侧,以手帕擦着她的眼泪,吴冰说的也是这句话,妈妈走的时候,没有痛苦……此时的先生平静地侧身躺着,眼睛微闭,安详而平和,就像以往进到这间病房,见到先生侧卧于床上一样,只不过,这一回,先生睡着了?

    先是吴青与陈恕过去与他们的妈妈话别,陈恕贴着先生的脸,吴青从被子下握着母亲的手, 说,钢钢上午还发来传真,陈恕说,我们也代表他来送姥姥;之后是吴冰李志昌与李冰三人 ,他们先是贴着,继尔是俯身凝视着那张平时给过他们多少欢乐与微笑的脸,那张慈祥的脸 ;再就是吴平,先生惟一的孙子吴山也赶到了,吴平吴山在向母亲在向奶奶告别时,还代表了远在澳大利亚的儿媳陈凌霞与孙女吴江,告别时,我一一为他们拍下了这些珍贵的镜头,最后是我,就我一人,我向先生话别,我俯下身,贴着先生的脸,我仍然感受到先生的温暖 ,我说,我今天下午才从福州飞来,我来向先生告别,为先生送行,我还说了一句,我代表家乡的人民向先生告别!

    按医院的规定,医务人员需要对先生作必要的护理和清理,在离开病房时,吴青将靠着阳台的门窗打开,吴青说,妈妈喜欢清新的空气。我们来到北楼三层中间的会议室,开始向外界报告刚刚发生的事情,报告这位文坛祖母驾鹤西去的消息,向先生的亲人与爱她的人说说先生走时的情景,先是用手机拨通了陈钢的电话,28日晚10时,陈钢所在的芝加哥当为早晨,陈恕很平静地告诉了姥姥刚刚走的消息,电话那头是平静的沉默,尽管陈钢在传真中说了许多,但当他深爱着的姥姥那个时刻果真到来的时候,却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了。陈恕简言安慰了儿子,便挂断了电话,全然不知钢钢收线那一刻的悲情。

    中国作家协会的有关人员和领导先后赶到医院,最先到的是吴殿熙,之后是吉里马加和李荣胜,金坚范也来了,张锲来的时候,北京医院的院长在场,张锲对北京医院对冰心先生长达 4 年多的精心医疗和护理表示感谢,在讲到病情时,吴平将最后一次的病危通知单给我看,那上面写着入院时的主要诊断:肺部感染,心力衰竭,肾功能不全。而在目前病情变化的栏目下则写着:急性心力衰竭,肾功能衰竭,休克,酸碱平衡紊乱。病危通知单上签名的主管医师是张永强。也就是说,与先生4年前入院时病情没有多少变化,只是程度加剧,身体各部位的器官严重衰竭,最终归于自然!吴冰说,中午的时候,母亲的体温 还有低烧,38度左右,后来逐渐下来了,就再没有上去,吴青6点多钟打电话还基本正常, 这是忽然而至,忽然而至的,吴平说,像昨天一样,中午有烧,到了下午却归于平常,没有 想到母亲没有像昨天下午那样回复平常!吴平对我说,你真是与奶奶有缘分,就像是从福 建赶 来向她老人家告别

    我不知道医务人员对先生护理和清理的情况如何,我想去看看先生,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 我被眼前的情景深深感动:经过护理的先生,正面仰卧,依旧平和的脸,四周被一圈用白色床单折叠出的波浪形图案环绕着,两边的床头柜上,摆着两盆粉红的西洋杜鹃,两个洁白的花瓶中,那是陪伴先生度过最后时刻鲜艳的红玫瑰与康乃馨,而守在先生身旁的,是她的孙子吴山,我看到的是与先生身上覆盖着的洁白的床单形成鲜明反差的黑色的大衣和黑色的头发,吴山两手支撑着下巴,像是低头与奶奶细语。

    这时,翟泰丰来了,刘延东来了,他们先后到了先生的病床前,向先生鞠躬告别,刘延东久久地站在先生的床前,默念着先生会永远活在人们心中之类的话,翟泰丰则是两次进到病房 ,向先生鞠躬。此时陈恕赶回家为先生取假牙,我便担当起照相与摄像的任务,尽管我们都有心理准备,但也都没有想到先生竟是以这种入睡的方式离开我们,我的相机中仅有的13 张胶片和陈恕相机中的36张胶片很快全都用完,而这部小摄像机的电池没有了,这就意味着 ,接下来的情景,都无法作图像的纪录了,我为自己的匆忙和疏忽而要遗憾终生!

    也就是在这时,吴山忽然发现,平和地仰卧着的奶奶,像是有了呼吸,薄薄的床单有上下的波动,这一发现令在场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大家都侧过头去,从平视的角度仔细地观察着床单,果真有些许的波动,并且有的区位波动明显,我望着先生的面容,再一次想到她只是睡着了,并不是离开了我们。这一波动,立即惊动了值班医生,医生站在先生的床前作了仔细的观察,医生说,这是残留在先生内脏器官中气体的流动,而我们,却真是祈盼奇 迹的出现啊!

    陈恕赶来了,医务人员细心地为先生装上了假牙。先生离开她住了长达4年多的病房,为晚间11时的15分,先生在家人的帮助下,抬上了推车,推车缓慢地离开了304号病房,推车缓缓地通过曾经是绿藤掩映的长廊,先生的推车在长长的走道上通过,没有一点声响,悄悄地就这样走了,先生不想惊动睡熟的他人,甚至是在进入电梯时,也还是那样的没有声响。我和陈恕从楼道冲下,立于电梯的门口迎候先生。

 

  夜凉如冰  繁星满天

    出到北京医院北楼的门外,已是深夜11时25分,二月最后的35分钟,寒气袭人,想到先生盖着单薄的床单,行走在这深夜的寒风中,夜凉如水如冰,先生却执意单薄远行,所有送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围了过来,围护在先生的身边,先生一生都给他人温暖,现在我们这些得到过她无限之爱的人,也是深爱着她的人,祈望能在先生远行的第一站给她些许的温暖!先生曾说: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迷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凉。

寒风中围护在先生身旁的人是:吴平、吴冰、吴青、吴山、李志昌、陈恕、李冰、翟泰丰、 刘延东、张锲、金坚范、吉里马加、李荣胜、吴殿熙等,再就是我,一个七个小时前才从福州赶来为先生送行的家乡人。我们围护在先生的身边,伴着小推车在冷风中缓缓而行……忽然之间,我似乎感到天空一片灿烂,抬头望去,万里夜空,满天的繁星闪烁,一时,我为这灿烂的繁星而震惊!满天的繁星,你也是来为先生送行的么?还是要为单独远行的先生照亮前方道路?亦或是要给单薄远行的先生些许的温暖?可你又是怎么知道今夜先生要远行呢?亦或你是要以你博大的壮丽与雄浑的壮美,喻示这位文坛泰斗一生为人间创造的真与美,喻示着这位冰清玉洁的世纪老人灿烂的人生?

 

        繁星闪烁着——

            深蓝的太空,

            何曾听得见它们的对语?

        沉默中,

          微光里,

            它们深深的互相颂赞了。

 

    先生,这是您在78年前写下的《繁星》中的第一首小诗,它曾经迷倒过多少人?它曾经产生过什么样的影响?它曾经给过多少人温暖与希望?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都是一个奇迹,在您远行的夜晚,我们将它献给您,连同满天的繁星。

    繁星下的太平间,是间低矮的小平房,而这里却是周恩来总理远行时停歇过的地方,人们都知道,先生深爱总理,敬爱总理,在这远行的第一站,竟然是随就了一生深爱与敬爱的人,这对生者是一种安慰!先生在家人的帮助下,缓缓地向总理走近,那口绿色的柜子,可是总理停歇过的地方?吴冰为她的妈妈整好了最后的行装,洁白的被单与枕套,吴青说,妈妈一生都是爱干净爱整洁,尽管医务人员让我们放心,但当那绿色的小门关上之时,真是有一股浓重的寒意与悲伤袭上心来!

    我们都走了,先生一个人留下?

    再次上到304号病房,房内犹留先生温馨的气息,家人开始收拾先生使用过的衣物,都是那么地普通,都是那么地平凡,先生的小推车上,放了各式杂物,还有那件黄色的披巾,就是那件多少次在照片上出现过陪着先生灿然微笑的金黄色的披巾,而实际上,它只不过是一块浴巾呵!花瓶也带走,还有红玫瑰与康乃馨,我将花瓶小心在放入一个塑料袋中,我细心地护着它下楼,护着它上车,我在车上抱着它,李志昌的车开得依然平稳,下车时,我带下了一瓶最后陪伴先生的红玫瑰,那是6枝鲜嫩的红玫瑰,蕴喻着先生一生艳丽而有风骨的红玫瑰。

    回到万年青宾馆,已是三月一日的凌晨了,我在离开宾馆时怎么也不会意识到带回的竟是最后陪伴先生的6枝红玫瑰,这个现实实在不能接受!人生竟是这样的么?除了提这个问题,我的思想几乎是没有思考的力量,我的眼前一直浮现着先生最后的睡容,她好像就在我的宾馆房间的窗前,我关了灯,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我好像在与先生默默对语。快到天亮,我还不能入睡,最后是迷糊了一阵,醒来时,想到人生,想到每一个人都将有的孤单的远行,不免又生出了一些悲凉与悲哀。

    我干脆拧亮了灯,坐了起来,翻开先生住院期间的探视记录本,这是一本深蓝封面的记事本,里面记录了近几年探望先生的人的签名和留言,开列出来,字字都会光彩夺目!在最后的几页,也就是先生第一次报病危之后,亲自到医院看望先生的人,其中就有:党和国家的领导人朱*基、李瑞环胡锦涛(同时代表江泽民)、李岚清、丁关根、温家宝王兆国、赵朴初、雷洁琼等,有中央各部门的领导和老同志罗青长、张光年、许嘉璐、张文康、刘延东 、 陈益群、胡历年、耿德章、叶至善等,有中国作家协会的翟泰丰、张锲、吉里马加、高洪波陈建功等,有先生在燕京大学时的学生侯仁之、朱宣慈、林启武、林朱、蔡双辉等,还有先生的研究专家卓如等……

    我在日记本上一一记下了这些名字,我打开电视,早间新闻中,女播音员以平和的声音,播发了新华社昨晚发出的消息:备受人们尊敬和爱戴的文坛世纪老人冰心,昨天晚上九时在京 与世长辞,享年99岁……

   直到这时,泪水从我的眼里涌出。

 

  寻找玫瑰方式

    冰心先生早在1990年10月14日,也就是在她90大寿后的第10天,就立下了《我的遗嘱》:如果已经昏迷,千万不要抢救,请医生打一针安乐针,让我安静地死去(像Dad dy那样7月3日已昏迷,还割了喉管,昏迷到9月24日才逝世,多么痛苦!);遗体交北京医院 解剖;不要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骨灰放在文藻的骨灰匣内,一同洒在通海的河内;存 款,除分给吴平、吴冰、吴青的,其余都捐给现代文学馆。

    遗嘱说,以上一切要在最短最快的时间完成!

    同时,遗嘱还说,墙上的字(包括我爷爷子修公的字)和书柜书架上的书,有上下款的,都捐给现代文学馆(假如你们要留舒伯伯、巴金舅舅、萧乾舅舅的,也可以留下)。空调器、轮椅助步器等等,你们三人可以酌分,其余的东西如花瓶等等,衣服等等,别忘了给谢吴两家亲人,给小咪、宗英等许多人,春义哥哥等,谢家姐妹大约可以穿我的旧衣;书籍里面,没有上下款的(工具书你们可以留下),可以捐给民进图书馆。

    这个遗嘱自立下后,除两处之外,其他均无改动。两处改动的是,先生将存款……其余都捐给现代文学馆中的现代文学馆划去,写上了希望工程四个字,也就是说,她希 望将她的存款直接用到孩子们的身上,从字迹上可以看得出,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住进北京医 院后改动的。另一处骨灰放在文藻的骨灰匣内,一同洒在通海的河内,先生所以有这一条,是因为与她相伴56年于1985年先她而去的吴文藻先生曾有这样一条遗嘱:火化后,骨灰撤在附近通海河流。吴先生还附上了一句:如不便,不必拘泥。他们都曾希望归于大海,但又怕麻烦他人,所以交待只要洒在通海的河流中即可,而哪一条河不是通向大海?这也是他们做人的品格!但是后来,这条遗嘱先生作了口头的修改,她希望与吴先生的骨灰,能够找一块土地,安葬在一起,并且希望这安葬之地,离孩子们近些,以便经常看望。1996 年先生曾当着从美国回来看望她的外孙陈钢的面,交待过此事,要用汉白玉作墓碑,在骨灰盒上写:江阴吴文藻,长乐谢婉莹,而汉白玉的墓碑上则用谢冰心的名字,并且请赵朴初先生题写,开始,赵朴老不写,他说他不能为活着的人写墓碑,但先生执意,赵朴老终于还是依了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冰心先生谈论死就如谈论回家一样,没有任何的忌讳,她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引用了先圣孔子的一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并且固执地要人为她刻一枚是为 贼的闲章来嘲弄自己。还是在1920年,她就写过一篇神秘的散文《无限之生的界线》,当时她只有20岁,就借了对一个已经死去的宛因的幻觉,说过这样的话:什么叫?我同你依旧是一样的活着,不过你是在界线的这一边,我是在界线的那一边, 精神上依旧是结合的。不但我和你是结合的,我们和宇宙的万物,也是结合的。

    因而,尽管人们祝福先生,祈祷她能活到下一个世纪,包括北京医院的医生,都想保住这位国宝级的老作家,后来甚至是先生本人,也希望能活到下一个世纪,但是,对于自然之规律 ,人们又都是清楚的,先生本人也清楚,因而,对于先生的离去,大家也是有思想准备,但是,先生一旦离去,人们将以什么样的方式向她送别?却是一个难题。先生有遗嘱,但如果都按先生的遗愿去做,无论从那一方而言,感情上都将无法接受,而如果违背先生的遗愿,又觉得对不起她老人家。

    在先生连续再次报病危之后,这个问题就更迫切地提到人们的面前。为了寻找一种合适的方式 ,在先生去世前的几天,吴平、吴冰、吴青三家人曾开过一个会,遗嘱中其他的都好办,最难办的一条就是不要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先生还在不要不开四个字上 划上了重点号,但如果连一个简单的告别都没有,她有这么多的亲人和朋友,没有一点仪式 ,就这么悄悄地走了,恐怕难以向世人交待!所以当时他们曾考虑,在北京医院搞一个小型的送别式,由家人与朋友们参加。不用沉痛悼念之类的横幅,而用先生的手书:有了爱就有了一切,这是先生一生的追求;不放哀乐,不要搞得悲悲切切,而用大自然的音乐 ;以洁白的大床单覆盖先生全身,在洁白的床单上撒满玫瑰花瓣;参加仪式的人不佩黑纱不 戴白花,手持一枝红玫瑰,最后以献花的方式向先生告别。

    这就是最初提出的送别的方式,一种平和的方式,也是一种美的告别仪式,先生的生命如诗如如玫瑰,当她走到百岁悄然离去之时,依然是一种美,一种叩击人心灵的凝固而永存的美,如果这个送别仪式能得以实现,这将是先生美的一生最后的惊叹号。

    陈钢从美国发来的传真,对姥姥的后事的考虑和安排,与上述大人们的意见基本一致,在讲到向姥姥告别的背景音乐时,陈钢说,他已选择了大海的自然音响,陈钢说,姥姥一生爱大 海,她自己一直是大海的心胸,她是大海的女儿,她爱看灯塔,而灯塔又是为航海服务的, 陈钢说,她一生爱自然,她和大海是不可分的,这样当我们全家和所有来为她送行的朋友们 一起聚集在她的周围,我们和姥姥一起听听大海的声音,一起再一次回味姥姥的作品和人品 ……同时,陈钢在信中就姥姥的墓地提出了一个新颖的构想,他说,姥姥一生为中华民族文化的发展,为祖国的富强和人民生活 的改善,没有停止过工作和写作,她呼吁办教育,呼吁重视知识和知识分子,她关注社会的 变革,更关注农村妇女,她捐出自己全集的稿费给农村妇女,她关注儿童,她捐钱给家 乡小学,在她的晚年更为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建设而操劳,她希望亲眼看到现代文学馆的落 成,她和巴金爷爷及一大批尊敬的叔叔、阿姨 、爷爷、奶奶们一起为中国现代文学馆的落成花费了大量的心血,因此,他认为,姥姥身后 葬在中国现代文学馆新址,使她能和她所毕生为之奋斗的中国现代文学馆的事业永远地联系 在一起,将是中国文坛的骄傲!陈钢强调说,中国现代文学馆将为有五四运动最后元老文坛祖母在此长眠更添光彩。他认为,文学馆除收集作家们的著作外,还收藏作家的某 些用品,甚至故去作家的遗物,开辟展室,而姥姥的墓地在此,则文学馆更添一景,并且为今后国际友人和祖国人民去悼念她,缅怀她而举行活动增加了便利,这样做在国际上是有先例的 。

    3月1日下午,就是冰心先生去世后的第一天,在北京府佑街中央统战部的会议室里,全国政协、中央统战部、中国作家协会、国家安全部、民进中央等五家,和先生的家人吴平、吴冰、吴青、李志昌、陈恕等,就冰心先生的后事进行协商,会议由刘延东主持,她说,冰心大姐走了,但她的精神永远留在人间。张锲代表中国作协提了一个大致的方案,他说,悼念冰心大姐总的原则是:适度规模,规格要高。由今天参加会议的五家组织治丧办公室,地点设在中国作协,中国作协成立一个工作班子,同时,就送别的时间和人员、新闻宣传等问题提出了方案。之后,翟泰丰作了说明,他说,所谓适度规模,规格要高,指的是我们既要尊重冰心大姐的遗愿,但又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感情。冰心大姐是你们的母亲,但她也是全国人民的,是千千万万读者心目 中的慈母,我们既不能违了冰心大姐的愿望,搞大型的悼念活动,但也要照顾到各方面人员 对她老人家的感情,翟泰丰还谈到了关于告别人员、告别方式、生平稿写作等问题。之后, 吴青也就规格的问题讲了自己的看法,她认为朋友都来了,亲戚们也来了,就是高规格,还 有告别时不用纸的花圈,全部用玫瑰,鲜艳又带刺,音乐也选好了,是大海的音响,这也就 是高规格;吴平也就告别仪式的方式,使用鲜花和横幅等,表达了他们曾经商量过的意见; 吴冰在告别仪式地点上,发表了她的意见,她说她不喜欢八宝山,每回去都一样,乱哄哄的 ,妈妈说她悄悄的来到这个世界,也希望悄悄地离去。

    在各方人员都充分发表意见之后,最后归纳为:1.统一的说法,不叫追悼会,也不叫 遗体告别,而称遗体送别,这样即没有违背冰心先生的愿望,也满足了方方面面人员的感情;2.地点在八宝山第一告别室,为了解决人员杂乱的问题,半天的时间全部订下,这样就没有外人了;3.时间暂定3月19日上午10时,最后的时间要报告中央后确定;4.横幅可以用两条,门前一条写上送别冰心,红底白字,室内一条则为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蓝底金字,字体为先生的手书体;5.用鲜花,不用纸花,不用挽联挽幛等,所有参加送别的人,手持一枝红玫瑰,献给先生,以此向先生作最后的告别!而关于墓地等问题,由于还不十分紧迫,故简议而过。最后,刘延东就送别人员和规格再次说明,所谓适度规模,人员多少为适度?各方面提出方案,最后确定,适度规模就是要照顾到各方面人员的感情,让想来向冰心大姐告别的人都能来,满足他们的感情;而规格,自然也指的是大姐的朋友,包括许多党和国家的领导人,都是大姐的朋友和读者,他们都很敬重冰心大姐。

    这种最先由先生的家人选择的送别方式,最后经由联席会议的形式,就这样基本确定下来, 至于细节的问题还很复杂,但所有爱她的人都将朝着这个方式的实现去努力!这是一种体现 先生一生为人与为文精神,符合一个世纪同龄的百岁老人、文坛祖母、五四运动最后一位元 老等多种身份的独特的送别方式!

 

  不约而同的玫瑰花篮

    从3月1日的上午到4日的下午,我基本在先生的家里,或是接接电话,或是接待一下来访的记者,吴青确实非常忙,1日上午她是上满了4节课,直到中午12时才回到家,也就在这几天,她作为北京市的人民代表,一直在为北京外国语大学门前那个地下人行道出口处行车的问题,与有关部门交涉,母亲去世的悲痛,并没有使她忘记作为人民代表的责任,她还在呼吁,当学校的传达室通知她有一个快件时,搁上电话之前,也没有忘记问上一声,那地下人行道出口处还有没有车辆通过?吴青说,那多不安全,尤其是老人和孩子刚从地下的人行道上出来,路面通过的车速那么快,多不安全!当收发人员说他没有注意时,吴青放下电话,生气地说,他的孩子大了,当然就不关心!

    陈恕在家,电话已经是不离手了,一个接一个的电话,中央电视台在早间新闻,还有中央广播电台8点钟的新闻联播,将先生去世的消息传遍了神州大地,听说昨天晚上10时,香港卫视中文就播了,美国之音早间也播了,中国的新华社是昨天晚上的最后一条通稿,全国重要的报纸、电台和电视台都采用了这条消息。我是9点多到先生家的,陈恕在不停地接电话,并一一记下,桌上有两份传真,都是从美国传来的,一份是陈钢的,另一份是刘再复的,上书:中国伟大的现代散文之母冰心永垂不朽,您的名字永远代表着爱与光明!敬挽于美国科罗拉多大学。而最早在那本悼念簿上写下了这个世纪的孩子读着您,下个世纪的孩子望着您,全中国的孩子都永远怀念您的是中国青年杂志的杨浪与中国妇女报的谢小华,到了10时,中央电视台的记者赶来拍摄午间新闻30分需要使用的图像。

    先生的遗像,原先安放在先生的卧室兼书房,向先生献上第一个花篮的是我,以冰心研究会和冰心文学馆的名义,花篮插了100枝大红玫瑰,上书:献给冰心先生,就这么一个花篮,便将先生像前的位置占满了,接下来的就没有法子安放了,这时,中国新闻社摄影部的任晨鸣也送来了一个大花篮,任晨鸣与陈钢是好朋友,先生许多照片就是他拍摄的,这次任还带来一张先生90华诞肩披着大红披巾举杯祝贺的那张彩照,放大后装在一个镜框里,任晨鸣提议,将先生的遗像安放到客厅原先一直挂总理像的位置,总理像则暂请到先生的书房,这样,让来人有个鞠躬的地方,有个放置花篮的地方。于是,我们将两位老人的照片,互相换了一个位置。吴青下课回来,又一遍细心地擦去遗像前的书柜上哪怕一点点儿的灰尘。

    到了晚间,我们从中央统战部开会回来,屋里已经摆满了花篮,这里有张兆和率子女沈龙朱 、沈亮雏送来的插满金黄色玫瑰的精致花篮。有马来西亚《明报》《星洲日报》张晓卿托人送来的高大而华丽的花篮,有北京出版社、《十月》编辑部等出版单位送来的体现文人色彩 的花篮,有先生曾经写过的我们的孩子中的五位孤儿周同山、周同庆、周同来、周同贺、周同义送来的精致的小花篮……《中国青年报》很是别致,他们已是第二次登门了,第一回来采访,见到满屋的花篮,但先生的书桌上却是空着的,先生平日呆得最多的时间,就在她的书桌前,她在这儿写出了一篇又一篇漂亮的文章,犀利的文章,她在这里会客,与她的小读者交谈,除了带有外事活动性质的接待,她要到会客厅去外,一般都在她的书桌前与客人谈笑风生,客中有女性,幸福地靠在她身边的为女性,若是客中有孩子,那幸福的位置,自然就是属于孩子。先生走了,书桌依在,仍然可以让你在这锃亮的书桌前,感受到先生的才气和灵气、温暖和慈祥。应该有红玫瑰在这里与先生相伴!第二回来时,年轻的女记者,带了一百枝玫瑰,不是花篮,不插花瓶,也没有挽联,就那么清清楚楚的一百枝玫瑰,扎在一起,扎成一团,记者们说,这是专门献于先生书桌上的,让这一百枝玫瑰在书桌上陪伴着先生。3月2日的晚上,广州的方小宁打来电话,她说她是在飞机上看到先生辞世的消息,她说,她一定要到北京为先生送行,方小宁说,先生平时给她的太多太多,每回访问,先生总是那样亲切地接待她,那么平等地与她交谈。有一回,方小宁从广州为先生带了一大篮的红玫瑰,先生高兴之极,并以一套文房四宝回赠,这次来北京送先生,方小宁说,她要专门到玫瑰园 ,亲自为先生采摘两大筐带露的红玫瑰,用一根扁担从广州挑来。

    巴金送来的花篮,靠在先生的面前,100枝红玫瑰,上面写着冰心大姐安息。还是2月28 日 的下午,我见到吴青时,吴青说,上午与小林通电话,巴金舅舅的身体也不好,小林说,她不能来看姑姑了,说着说着,就在电话的那头哭了,吴青说到此时也泣不成声。人们都知道巴金与冰心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友谊,其实,这种感情,同时已经延续到他们下一代的身上。1980年4月,在樱花盛开的季节,以巴金为团长、冰心为副团长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了日本,这次,李小林和吴青都随团同行。她们和父辈们在那个美丽的季节相处相助,浓浓的亲情与友情,弥漫在盛开的樱花之中。吴青多次打电话到上海,告诉小林,要保护好巴金舅舅,要让巴金舅舅安全度过惊蛰这个节气,为了不让病中的巴老受到刺激,先生走后,没有告诉巴老,这些天,以医嘱的名义, 不让巴老听广播、看电视,读给他听的报纸,绝对不能涉及先生的有关消息,这个100枝的 红玫瑰花篮,是李小林托中国作协送来的,献在先生的面前。

    此时,夕阳从窗口照进,照在先生前面那一大片的花篮上,我惊奇地发现,微笑而慈祥的先生,就像沐浴在花的海洋,所有的朋友,都为她献上鲜花的花篮,玫瑰花篮,要么是一色的大红玫瑰、金黄玫瑰,要么在不同的鲜花 之中(都是诸如菊花、百合、泰国兰、仙鹤兰等名贵之花),几枝红玫瑰鲜艳夺目……夕阳西 下,先生面前的小桔灯越来越亮,那是陈钢从美国专门为姥姥买来的特制的蜡烛,那微 红的光亮,闪出的是小桔灯般的温暖?

    先生就在花丛中烛光里……不知怎的,忽然,我想起先生写过的一首小诗:

 

        松枝上的蜡烛,

          依旧照着罢!

            反复的调儿

              再弹一阕罢!

        等候着,

          远别的弟弟,

            从夜色里来到门前了。

 

  百岁人生  一世辉煌

    3月2日,从全国各地发来的唁电真如雪片般的飞来,一大早,桌子就摞起了一大堆,我最先翻到的竟是湖南爱心书屋的唁电:今晨,我们从电视里获悉,冰心奶奶因老归去,不胜悲痛,世上任何事物都会老去,惟有爱心永远年轻,冰心奶奶的爱心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我粗略地翻阅了一下,这些唁电大多来自国内,一部分来自海外,像美国、泰国、新加坡、日本等,新加坡的诗人原甸,1996年在冰心文学奖的评奖期间,我曾陪同他来到北京医院,先生那次还很精神地坐在轮椅上,等待客人的到来,至今我还留有原甸与先生的合影,当时 ,原甸就和我说,他感到他与先生在心灵中有相通之处,这回原甸在唁电中说:惊悉冰心老谢世,至感哀恸!冰心老人一生所笃信的爱,与我所信靠的基督并无二致。我当在此天涯为冰心老人祈祷!远在美国旧金山的诗人王性初,他的外婆谢婉珠与先生是同辈分的姐妹,他的唁电为:冰心姨婆那盏心灵之灯,将永远闪亮在全世界善良人们的心中!后来,我曾将我的那篇记述先生离去那一晚情景的文章《繁星相伴送冰心》,用Email发给了王性 初,他说他是含泪读完隔着遥远的时空,似乎回到了姨婆的身边,默默地重现了那 一幕刻骨铭心的悲哀。而美国耶鲁大学中国论坛、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会长冰凌则称冰心 先生百岁人生,一世辉煌!泰国华文作家协会会长司马攻高度评价先生对中华文化作出 的杰出贡献。冰心先生对中华文化,尤其文学方面,做出了重大的贡献,泰国华文作家永 远缅怀她。正在美国佛蒙特州度假的吴文藻先生的学生陈永龄与夫人,在得知先生仙逝后 ,悲恸莫名。忆昔去年10月4日去北京医院探视老人病情并贺寿辰,老人久病卧床,但精 神尚佳,且能在耳边轻语I love you!原拟今冬返京还可谒见老人,再听她一次I love  you!谁知这是永远不能实现的梦!回想冰心师对我们的爱护和教导,亲切慈蔼,一如慈母, 她老人家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去年7月,为了撰写《冰心与吴文藻》的合传, 我曾访问过这两位老人,他们对冰心和吴文藻先生的敬重溢于言表。

    国内的唁电,大多是先生的朋友、晚辈,与先生有过文字往来的作家、编辑,《冰心文集》 的责任编辑、上海的宫玺在唁电中出一楹联:文坛痛失老祖母,学界争燃小桔灯。女作家铁凝写道:惊悉冰心先生辞世,特别悲痛。先生留给世界的至真至善至美的文字,先生对文坛晚辈广博深厚的爱心让我一生铭记。之后,女作家忽然改变了称呼和位置,发自内心地喊道:冰心姥姥,我很想您!广州的红线女在唁电中说:痛惜冰心大姐远行不胜哀悼,愿冰心大姐安息,她对人民的爱心永存!《台港文学选刊》全体同仁出一挽联,上联:百年热望,执金笔,点点繁星闪耀中华文学天空;一朝临永诀,文坛上下共惊,巨痛中,追隽永诗意,宜将明灯高擎。下联为:一片冰心,倾玉壶,绵绵春水滋润读者心灵大地;几番梦魂归,海内海外谐振,长怀时,承博大爱心,还把香泽广播。云南作家张昆华则以世纪玫瑰,盛开千秋哀悼先生的逝世。大多数的唁电行文很长,像一些出版社、杂志社、报社等单位,他们在沉痛悼念先生时,对先生的文学成就、人格力量等都作 了高度的评价,并且多忆及先生对各自的出版社、杂志社、报社的关心和支持等。

    江苏文艺出版社的张昌华,生前与先生有多次交往,他也是《冰心自传》和双叶丛书冰心吴文藻《有了爱就有了一切》的责任编辑,在他得知先生远去时,连夜写了一篇怀念先生的文章《馨爱百世》,其中谈到,1996年我请她(苏雪林女士——引者注)编选自传时,她先婉拒后又劝我:你为我印自传,不如为谢冰心,黄庐隐先生出版自传,冰心在大陆确可称文坛老祖母,她名气比我大,出名比 我早,现卧病北京医院,未知已痊愈否?今年九十五岁,再迟恐不及了1 99 8年,苏雪林以101的高龄,回到她的故乡黄山屯溪,当记者问及她在大陆最想见的人时,她首先想到了冰心,那时,先生住院已有经年,两位海峡两岸的文坛祖母终未能相见……张昌 华 却是实现了他编辑出版《冰心自传》的愿望,如今,先生驾鹤西去,张昌华忆及在编辑先生 两本书时的情景,伤感而欣慰!在国内的唁电中,有一部分是普通的读者,他们与先生没有直接的接触与交往,他们仅是先生的读者与崇拜者,安徽的一位教师写道:冰清玉洁,爱海岳,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上海的一位小读者发来唁电:哲人其萎,师表长存。从 行文中可见这位小读者也不是人们一般概念中的小读者了。

    去年底,由于先生为儿童事业作出杰出的贡献,日本培育心灵运动总部与中国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授予她内藤寿七郎国际儿童奖,当先生辞世的消息传到日本,这个总部的理事长葛西健藏先生发来很长的一个电报,称冰心女士不仅是一位享誉海内外的女作家,更是一位爱儿童、以身作则献身儿童事业的楷模……向冰心女士颁发首届内藤寿七郎国际育儿奖,以弘扬冰心女士的爱心精神。他说:冰心女士的逝世,对全世界从事培育爱心、温暖心灵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损失……让我们继承冰心女士遗志,继续倡导培育爱心的精神,以使地球上每一个人的心灵都充满温暖,为创造一个幸福和平的世界而作出贡献 。

 

  诗之心  国之魂

    连日来的电话、电报、传真、Email,一切与外界联系的通讯工具,全都为先生而忙碌,同时,客厅的花篮在不断地增加,有时到了脚也插不进的地步,为了让后面来的人有表达感情的地方,每天,都得请走一部分的花篮,有的送到中国作协的会议室,有的则暂时放到门口的楼道上,还有一部分的红玫瑰,吴青则一枝枝的将花瓣摘下,将其晾干,做成干花瓣,集成一小框一小框,吴青说,至时用来陪伴妈妈。

    3月1日下午,先生的家乡福建省领导与福州市领导,前来参加全国人大与全国政协会议,在上飞机之前,知道了先生离去的消息,他们一下飞机,直接到先生面前献上鲜花,表达家乡人民的悼念之情,福建省人大主任袁启彤、省政协主席游德馨与省人大省政协的领导林强、林逸、金能筹、林开钦、黄长溪、苏昌培、黄文麟等,来到先生的遗像前,献上花篮,一一向先生默哀,福建省委书记陈明义、省长贺国强等都是一下飞机,在北京饭店报到后,就来到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楼34单元,他们上到二楼,进到先生平日会客的会客室,墙上先生的照片音容依旧,他们在向先生鞠躬,和吴青回忆起先生99华诞之时,到北京医院看望先生的情景,陈明义动情地说,没有想到那竟是与先生的永诀,家乡的人民都希望先生能再跨一个世纪,我们还在筹备先生百岁华诞的庆贺活动,先生走了,但她的爱心精神,将会永远温暖和教育家乡人民!贺国强省长说,冰心先生是我们福建的骄傲,她的文学成就与人格力量,都是非常伟大的,为此,我们在长乐建立了冰心文学馆,让她的精神与作品,永远留在故乡的土地上。福建省委副书记何少川,是冰心研究会的顾问,对先生格外的敬重和热爱,先生第一次送书给他,幽默地写道:少川小朋友留念  冰心。那时。何少川已是省委常委、宣传部长,也已50多岁,但在先生的面前,50多岁的人能不是小朋友?这次,何少川也是一下飞机 就要来的,但由于他的航班到 达北京,已是晚间,只得改到第二天。一连几天,都有福建家乡人到先生的像前献花默哀,中国作家协会的值班人员说,你们福建人真是有情,上至省委书记,下到镇里村里的人,都来人向先生献花。福建省委常委、组织部长陈营官到北京开会,在一个晚间来到先生遗像前 ,在献上花篮的同时,还替先生的母校福州师范学校的200多名学生,献上了他们签过名的红领巾,那红领巾上写着:冰心奶奶,我们都爱您!同时,省委常委、福州市委书记赵学敏,福州市长翁福霖,长乐市委书记储榕霖、市长林葆础等也到先生的遗像前献了花篮,表达了怀念之情。

    文洁若先生是和她的弟弟文学朴同来的,文先生刚刚失去她的老伴与学长萧乾先生,现在又失去了冰心大姐,在中国文坛上,萧乾与冰心的情谊一直被传为佳话,直到前几年,80多岁的饼乾弟弟来看望大姐时,还要大姐亲亲他。几十年来,他们一直以姐弟相称,没有想到弟弟走后不久,大姐也跟随了其后,真是没有想到的,文先生这样说。我扶着这位《尤里西斯》的译者,这位略显单薄而坚强的老人,问候她的身体,文先生说,还好!她告诉我,萧乾住院二年,她没有请过人,都是她自己亲自照顾。文先生望了望先生的遗像,说,也算是尽到了我的责任!

    这一句话,是不是说给她的冰心大姐听的?

    林耀华先生是他的夫人扶着来向师母告别的,在社会学方面,吴文藻先生可说是中国社会学 的开创者和奠基人,在这方面的位置与冰心在儿童文学等方面的位置相似,林耀华可算是吴 先 生的高足,他在社会学方面取得的成就,足可以在世人面前夸耀,1985年,当他的老师西去 时,林耀华有过反思,现在,他的师母也又西行,林耀华来到师母面前,再次默默的反思、 致哀,我从他那无声的哀容中,读出了这一点。

    魏巍一个人艰难地上到二楼,魏巍的家住在北京军区的八大处,他自己要了车,一个人上了 楼,他要在这里向先生话别。魏巍没有带来花篮,他以他自己的方式表达对先生的怀念: 一颗善良美丽的星辰陨落了,而她的光芒,将永远留在几代中国人心里!魏巍在宣纸上写下了他对先生的理解,工作人员将他的墨宝献在先生的面前,魏巍在鞠过躬后,便默坐在沙发上,默坐于先生的像前,陈恕过来问候他的身体,陈恕告诉我,前一段时候,魏巍也曾得过 一场重病,是脑溢血,总算挺过来了。我与魏巍交谈,我从他的气色中从他的话语里,感受到他还是一个军人,一位曾经写过《谁是最可爱的人》的老军人!

    李连杰教授是与他的夫人同时来的,这位平时善于演讲的人,来到先生的面前,却是黯然, 他好像有许多的话要说,可一时又无法表达,我们让他坐下,坐在先生的面前,这时,他才平静了一些,他说,第一次见到先生的时候,是1946年,那时,他在北京二中读书,先生应贝满女中邀请到校作演讲,一部分的育英中学和二中的同学也参加了,李连杰说,那时,他们的手上都有先生的《繁星》、《春水》和《寄小读者》,他们是带着书来听先生演讲的,但先生却没有讲她的创作,她讲了在日本的见闻,那时,吴先生是中国代表团驻东京的外交官 。我说,我还没有见到有关这一次先生回北京演讲的文字记载,那时,她回国参加参政会, 确实回了一趟北京,但没有关于在贝满作演讲的记载,李连杰说,那是可能的,因为那并不 是一次重要的活动,但却给听者永远的记忆。李教授答应将这次演讲的情况记下来,他说, 这也是对先生的怀念。临走时,他还在留言簿上写下了:诗之心,国之魂,诗如其人—— 冰心!

    不断有人来,不断有人向先生献花,大红的签名本也一本一本的签满了来者的姓名,人们都可以从自己的角度,谈论着先生,回味着先生曾给予他们的爱与温暖,信念与力量!

    都在谈论着自己的冰心!他们所爱的冰心和爱他们的冰心!

    无言者也有,他来了,个头很高,高得足要低首进门,我见到他站在先生面前,许久许久, 一句话未说,忽然,他跪在了地上,跪在了先生的面前,向先生连连叩了三个头,三个响头, 每一个响头都可以听见额头击地沉重的声音,每一个响头都震撼着在场的人的心灵!

    依然是不停的电话,不断飞来的电报,不断呼叫的传真,不断进网的Email,依然有人在外叩击34单元3号的门!

 

  大海的声音

    3月9日上午,送别先生的时间最后确定,讣告发到各处:

   

        二十世纪中国杰出的文学大师,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中国共产党的亲密朋友,著名

的社会活动家,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民主促进会名誉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

会议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冰心先生,因病于1999年2月28日21时北京逝世,享年9 9岁。

兹订于1999年3月19日(星期五)上午十时,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第一告别室举行冰心先生的

送别仪式。

        特此讣告

                                                     冰心治丧办公室

                                                      1999年3月10日

    中国有所谓的盖棺定论,给先生的四个头衔,我想是很合适的,基本可以概括先生的一生所达到的成就与境界。也就是说,她的贡献并不仅在文学领域,她还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党的亲密朋友,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在后来经过多次修改五易其稿的《冰心先生生平》中,则是用了忠诚的爱国主义者,这忠诚二字,应该说更切实地表达了先生的爱国情怀。

    我受省文联的委托,于3月16日下午,再次飞抵北京,这次与我同行的有摄影家陈德锟先生,还有福建人民广播电台的两位记者,他们要在19日的当天,传回送别先生的现场实况报道。 17日,福建省潘心城副省长专程抵京,同行的还有陈奋武、林灼铭等,长乐市委书记储榕霖等也专程抵达。

    这次我们下榻在中协宾馆,稍作安顿之后,我便来到34单元,先生的像前小桔灯红烛依然明亮,鲜花簇拥,我向吴青与陈恕报告了家乡人民对先生悼念的有关活动,并将汇集成册的照片送上。第二天上午,吴青与陈恕依然是要上四节课,我与陈德锟到先生家时,他们都已去学校,陈屿大姐正与一位从郑州专程前来悼念先生的郑晴说话,郑晴是河南民进的,多次在北京拜见先生,郑晴出示了几张与先生的合影,那是先生吻她时的镜头,其中有一张还 是在北京医院的病床上拍的,她称先生为妈妈,一面说,一面流泪,她说,她生病住在医院 ,走路都很困难,她听到冰心妈妈去世,悲痛万分,在病床上痛哭了几场,全然不顾医生与家人的劝阻,挣扎着赶来为妈妈送行。

    这天下午,广州的方小宁如约赶来,但她不是用扁担挑来两大筐,而是用汽车运来了两大箱,数字也不是200枝,而是550枝,大红的玫瑰,我说,方小宁,真不知道你有这样大的本事 ,竟然就这么将两大箱的玫瑰从广州带到了北京?方小宁说,那是大家的力量,当白云玫瑰园的老板听说为先生准备玫瑰之时,便选好品种,控制好花期,使送给先生的花既不能开得太大,花蕾又不能太小,待到16日的下午,玫瑰花蕾全都处于含而不开苞蕾欲放之时,花 工开始采花了,其中300枝为华丽的哥伦比亚,花工用包装纸 一一扎好,一扎扎放进大包装箱中。在包扎之前,还有一道极精细的工艺,花工们知道这是 用来献给冰心先生的,而玫瑰有刺。为了不让花刺扎了献花人的手,他们一枝一枝细心地剪 去花刺,但也不失玫瑰的风骨,因为在花瓣之下,花刺依存,风骨依在。550枝玫瑰,两个 箱的玫瑰,由花工直接送到了机场,办好托运。一路,谁都知道这是专程送来献给冰心的玫瑰,一路,谁都大开绿灯,极尽呵护,就这样,550枝大红玫瑰,与方小宁同一航班飞抵北京。

    现在,550枝玫瑰在方小宁下榻的中协宾馆310房间如数摊开。满屋的鲜花,满屋的馨香, 我们找来各种容具,盛上水,洒上水,让鲜亮的红玫瑰,让华丽的哥伦比亚,在北京三月早春的屋内,鲜活地等候那个时间的到来。我知,还有陈雨化先生也从云南调来1000枝,耿军先生通过关系从另一处运来200枝,据说,这200枝玫瑰是从一家专供白宫的玫瑰公司调来的 ,该公司专供白宫使用的玫瑰花,最高价可达80港币一枝……这一切,只有先生才配使用,只有先生才可享此殊荣!

    我是在16日到达北京的当天,见到了陈钢,但陈钢一直忙,忙于接电话,忙于安排姥姥的事情,忙于协调各方的关系,我们只打过一个招呼,我们没有来得及说话,18日上午,当我从中国作协回到34单元时,我与陈钢再次相见,陈钢说,为姥姥送别音乐CD光盘刚刚送到,他要放给我听,我到了吴青与陈恕平时用来备课与写作的房间,陈钢打开音响,雄浑的大海的涛声如自远天而来,海浪之声海鸥之鸣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轻柔的钢琴声中则像在诉说着海水与沙滩的呢喃……我说,陈钢,真有震撼人的力量,净化人的魅力!陈钢说,这是他的心愿,是他久存于心的一个愿望,他说他在为姥姥做最后的一件事情,他已经想过好多年了,甚至是在姥爷去世的那一天,便萌生了此心愿,一定要为姥姥制作一首选择一首她最喜欢的音乐为她送行。陈钢说他从美国带回了素材与创意,中国唱片公司的李大康和徐丽英作了合成,帮助他实现了这愿望!

    我不知道音乐的名字,也许就叫献给冰心?我想应该是这样,在CD光盘白色的封面上,写 着:我愿大家都像大海既虚怀又广博——冰心。陈钢告诉我,音乐分为四个乐章,分别是:大海——生命——光明——晚霞,他说,我们现在听到的是生命,是的,那悠远的小号,如从海中托起初升的太阳,那是生命,那是向上,陈钢说,也是战士,是水兵,军号声中的小婉莹,正与她的父亲谢葆璋——晚清烟台水师学校的校长,走在海边,走向小码头,登上军舰,融进水兵的中间……那光明,不正是先生一生为之追求的么,而那晚霞,是那么的绚烂,那是先生壮丽的晚年景观!当先生写下了生命从80岁开始的时候,当你读到先生在80岁之后写出的《空巢》、《万般皆上品……》、《我请求》、《我的家在哪里?》之时 ,你难道不会感到这晚霞是多么地夺人心魄?

 

  玫瑰中人

    3月18日下午,在送别先生之前,全家人相约到了最后的送别地,为了完美地实现玫瑰方式,他们需要考虑到每一个细节,任何的一个细节都应该是完美的,而任何一个 小小的疏忽,都可能影响到最后的完美。从音乐的试听,花篮的摆放,大门前的横幅一一都 考虑到了,至于其他,这里都有一套完整的程序,可以略去,每一个爱先生的人都只会将那 一套程序发挥得更好。

    一切都按照玫瑰方式进行。

    方小宁从广州带来的玫瑰,陈雨化从昆明空运来的玫瑰,还有耿军那特殊的200枝玫瑰,19日早晨七点,便开始运抵第一告别室。

    家人在8时前抵达北京医院,先生的遗容,经过马燕龙师傅的精心梳理,已经进入北京医院的告别室,陈钢在那份传真中就提到了马师傅,陈钢说一定要请马师傅亲自为姥姥整容,姥爷走时是他整的容,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邓小平等都是他整的容。马师傅虽然已经退休,但当他知先生即将远行时,他说,他也算是先生的小读者,他要亲自为先生梳理。经过马师傅梳理后的先生,端庄慈祥。刘延东、翟泰丰、高占祥等赶到医院为先生送行,北京医院的吴蔚然教授与病区的医务人员都来送行。最后一次的住院,医务人员与先生相处了四年多的时间,结下了很深的感情,今天,先生就要从医院离去,且此去不会再有回返,想到平日先生的顽强与幽默,理性的医务人员也都落下了眼泪。

    8时10分,先生从北京医院启程西行。先生最后一次从天安门前经过,这是最初影响先生走上文学之路的广场,五四运动的发祥地,先生也是那场轰轰烈烈运动中的一员。1999年是五四运动80周年,为了纪念这一给中国带来科学与民主的伟大运动,已有不少的报刊从年初就已开始向先生邀稿,向这位世纪老人,五四运动最后的一位元老邀稿,那时,人们都相信先生生命力的顽强,都盼望先生能再跨入下一个世纪,然而,先生却在今天,默默地向她的广场作最后的告别……先生您是不是曾经说过,当你第一次在天安门前看见那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时,您感到眼花缭乱?

    人们不能留住先生,只能留下先生的五四精神!

    9时许,先生来到她漫长人生的最后一站,就在这里,人们将以玫瑰方式最后送别先生。我在门前大红的签名本上签名,在送别冰心的第一告别室的门前,人们陆续的来到,我的朋友告诉说,今天北京的气温只有5度,寒风中,我却似乎没有感到寒冷,陈钢设计的向姥姥告别的背景音乐在寒风中低回,那是大海的声音,那是广博的心境,当悠扬的小号在远方吹响 ,太阳正从大海上升起,那是多么壮观和温暖,我在号声的召唤下,来到先生的身旁,先生就熟睡在玫瑰花中,听着枕边阵阵涛声,我看到的先生,安详而端庄,就像我在1993年见到她时的情景,她的嘴角微微的向上翘着,这是一个永恒的留在人间的微笑,她对所有与她告别的人微笑,她笑得是那样的慈祥和优美。先生自从2月28日晚入睡以后,长睡了20天,先生漫长一生的一百年,风风雨雨的一个世纪,她在风雨中跋涉,在世纪中行走,为了心中的爱,为了一生的追求,她保持高贵的步伐和高尚的品格,纵是在苦难之中也保持了她的尊严和优 美,她确实是太累了,这回,先生在长睡20天之后,又对每一个向她走近的人露出了微笑,这是所有爱她的人极为熟悉的慈祥的微笑,让每一个来到她的面前,向她鞠躬向她献花的人 ,都感到亲切和优美。先生身上洁白的床单,布满万千的玫瑰花瓣,犹如先生平日爱穿的旗袍!白底玫瑰色的素洁,高雅而华贵的旗袍!先生一生爱穿旗袍,各种款式与花色的旗袍,吴青说,妈妈对旗袍有极高的鉴赏力,尽 管她的个儿不高,但穿上经过她自己挑选的旗袍,立时亭亭而立啊,我理解此时的先生,便 是身着深红玫瑰花瓣缀成的旗袍,亭亭立于大海的岸边,听着涛声,沐着阳光,亲切地与每 一位向她走近的人道别!

    音乐是大海,波动着的淡蓝的幛帘也是海的色彩,在这海的背景与底色上,留下了先生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对人间的叮咛。生前,先生总是小声地平易地与人们交谈着爱,对祖国对人民的爱,对大自然的爱,她最后留给我们的也是爱,她的爱的格言就波动在她的大海里,也波动在人们的心海,人们在向先生献上一枝枝的玫瑰花后,就来到了海边,先生的大幅照片立于海的波浪之中,这里的先生,面对的就不是一个人,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高高地面对着所有的来向她送行的人,面对着因为不能来代之以花以花篮以花圈的人们,诉说着有了爱就有了一切。来到她面前送行的人有:李瑞环、李岚清 、丁关根、王光英、程思远、吴阶平、何鲁丽、许嘉璐、王兆国、赵朴初、雷洁琼、罗青长 、钱伟长、陈俊生、孙孚凌、经叔平、罗豪才、张克辉、王文元等,有出席中国作家协会和 中国文联全委会的几百名委员、主席团成员。有从福建家乡专程前来的潘心诚、陈奋武、吴文达、储榕霖、林灼铭、黄玉钗等,从日本专程而来的女作家冈田祥子,有在美国先生的母 校威尔斯利女子大学任教的英国人柯玛凯教授,有美国公使的夫人,有黎巴嫩大使派来的代 表,有北京166中学的学生,有先生多年的老朋友,有许多与先生不曾谋面的小读者,他们从遥远的地方来,他们从寒风中来 ,他们来到先生的面前,再一次沐浴爱的温暖,听听大海的声音。那些因事不能前来的代之以花圈的则有:江泽民、李鹏朱镕基、胡锦涛、尉建行、李铁映、贾庆林、温家宝、曾庆红、万里、乔石、荣毅仁、丁石孙、成思危、叶选平、巴金、卢嘉锡习仲勋、彭冲、费孝通、孙起猛、杨静仁等。

    潘心城副省长等早早就来到告别室,他们代表家乡的人民,向先生献上一枝枝红玫瑰,向先生的家人表示亲切的慰问,潘心城代表家乡的少年儿童,献上了一条鲜艳的红领巾,潘心城 说,冰心先生将一生的爱都给了孩子们,她教孩子们热爱祖国和人民,热爱自然和生命,她永远是孩子心目中的冰心奶奶。之后,他们又一直守候在告别室,等待着最后为先生的送行 。一列一列的人走过,从先生的面前走过,一列一列的人又走近了先生,他们为先生献的红玫瑰,一层一层地覆盖着先生,先时的玫瑰花瓣缀成的旗袍,又缀上了一枝枝鲜红的玫瑰,成了深红而厚实的锦面,成了鲜红玫瑰的披肩,一时,先生成了花的精灵,爱的天使,深爱先生的人为先生完成了最后的一个造像,这是先生一生以爱换来的殊荣!

    100枝玫瑰献上了,500枝玫瑰献上,1000枝玫瑰献上了,1500枝玫瑰也献上了,寒风里,还有人在路上匆匆赶来,纵还有万千枝玫瑰,岂能回报先生一个世纪对人类的不尽之爱?

    11时45分,已近午时,先生说,朋友,再见了,她要回家了,她要远行到那边去,她的老伴吴文藻在那儿等了她14年,她现在就去与吴先生相会……一声汽笛的长鸣,那长鸣的汽笛似 是来自水兵的军舰上?先生就这样离去了,在汽笛的长鸣声里,在大海的涛声中……而正当汽笛鸣起,先生启程之时,忽然远天的寒流,凝成的万千雪粒,一时自天穹纷纷洒下,洁白晶莹,落地有声,如雪之莹冰之心,人们惊呼,是的,那是冰之心,那是冰心,归为自然的冰心!

    一时,人群寂静,大地寂静,天穹寂静,任洁白而晶莹的雪粒,轻轻地洒在大地,洒在枝头,洒在送别的人身上,我用手轻轻地托起那洒下的雪粒,不觉冰冷,却似有种不曾体会过的温暖!

                              1999年3月7日、14日与20日,于福州、北京

                                    (原载《爱心》第6卷第17期)

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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