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先生的眼神
作者:刘心武
我向一位年轻人推荐端木蕻良的短篇小说《鴜鹭湖的忧郁》,他问:“是翻译过来的日本小说吗?”我告诉他端木先生是中国作家,他又问:“中国作家怎么取了个日本名字?”我再告诉他,端木蕻良这个笔名的含意是“端正竖立的红高粱”,端木先生是抗日战争时期,流亡的东北作家群里的一员,他们的意识、创作都是非常本土化的。年轻人读了《鴜鹭湖的忧郁》以后,有些惊异地跟我说:“原来他写过这么好的小说。”
不少好的文字,被时髦的畅销文字遮蔽到几乎不存在的地步。我自己近来也有畅销的文字,能畅销,我高兴,但就我自己而言,畅销的文字也把其实颇好的文字遮蔽住了,这又让我很伤感。我觉得自己最好的长篇小说是《四牌楼》,但它却没有畅销。“你是不是写不出小说了才研究《红楼梦》?”这是我遇到的最多的问题。其实我年年在发表小说,2004年有一部中篇小说集《站冰》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那以后我新写的中短篇小说又可以编个集子,准备明年出版。但是,我的小说没轰动,构不成传媒的热点,因此许多人就根本不知道我有那样的新作发表。
什么是幸福?在我看来,幸福就是能把为社会服务和自己的爱好结合起来。我在1980年到1986年,曾被北京市文联接纳为专业作家,得以和许多前辈作家“一口锅里吃饭”,端木先生就是“同锅”的老作家之一。那时候端木先生已经七十上下,经历过连续多年的蹉跎劫波,终于迎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得以安心写自己喜欢写的东西,文联让专业作家报创作计划,他报的是长篇小说《曹雪芹》,他早已开笔,但构思恢弘,工程艰巨,他一定是感觉到时间紧迫,所以抓得很紧。那年头一方面新潮涌动,一方面极“左”僵化的幽灵仍颇活跃,端木先生的创作选题,我听到过两种私下非议,一是觉得“并无新意”,一是认为“脱离现实”,但对他那一辈的老作家,从上到下都听任其便。我那时候报的选题是“表现北京市民生活的长篇小说”,申请联系的体验生活的单位是隆福寺百货商场,就多少经历了一点曲折,出于对我的关心爱护,有领导就觉得为什么不到工厂、农村和部队去体验生活,特别是那时候南方正有自卫反击战,年轻轻的,似乎应该主动到前线去,我就说写什么题材,至少需要两个基点:一是能够跟自己以往的生活体验衔接,一是自己喜欢去写,后来对我选题不甚满意的领导也想开了,表示:城市题材也是需要的啊。那以后我去隆福寺百货商场体验了一阵,再后来就写出了《钟鼓楼》。《钟鼓楼》出版后,我给端木先生一本请他指正,他题赠了一本《曹雪芹》上部给我,那正是我所期盼的。
虽然端木先生比我大三十岁,完全是两代人,但读他的《曹雪芹》,心却被共同爱好拉得很近。那时候就有人跟我说:“端木他写完《曹雪芹》,就打算续《红楼梦》呢!”我跟端木先生统共没说过几句话,其中一次是当面问他:“您还打算续《红楼梦》?”他只微微一笑,没答言,但他那一瞬的眼神,实在传达出了太多的意蕴。现在回味起来,他似乎在对我说:是的,因为喜欢;不要刨根问底,那是我个人的事;还只是一种意向,因为手头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别大惊小怪,世界上的写作原该多种多样;并无取代谁的意思,只不过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抒发自己对曹雪芹的理解……
最近我有一本新书《刘心武揭秘古本〈红楼梦〉》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一本对周汝昌先生根据十一种古本汇校的求真本《红楼梦》的一个评点本,我认同周老关于曹雪芹写完了《红楼梦》、全书是108回的判断,在我新书的最后一部分把关于曹雪芹的后28回内容的探佚成果通过回目、梗概呈现了出来,这不是续写,也没有在书里宣布我要着手续写,没想到有人向媒体乱报料:刘心武要续写《红楼梦》啦!结果这条假新闻引出轩然大波。
于是又想起了故去十年的端木先生,想起了二十几年前那一瞬他的眼神。但愿我这篇关于端木先生眼神的短文,能让人们对我的真实状态有所理解。(北京晚报2006-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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