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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头2


  
  “什么!高里奥先生?”大学生叫起来。
  
  “真的?昨天晚上她很漂亮吗?”可怜的老人问。
  
  “谁?”
  
  “特·雷斯多太太。”
  
  “你瞧这老东西眼睛多亮,”伏盖太大对伏脱冷说。
  
  “他难道养着那个女人吗?”米旭诺小姐低声问大学生。
  
  “哦!是的,她漂亮得了不得,”欧也纳回答高老头,高老头不胜艳羡的望着他。“要没有特·鲍赛昂太太,那位神仙般的伯爵夫人竞可以算全场的王后了;年轻人的眼睛只盯住她一个,我在她的登记表上已经是第十二名,没有一次四组舞没有她,旁曲女人都气坏了。昨天她的确是最得意的人。常言道:天下之美,莫过于满帆的巨舶,飞奔的骏马,婆娑起舞的美女,真是一点不错。”
  
  “昨天在爵府的高堂上,今儿早晨在债主的脚底下,这便是巴黎女人的本相,”伏脱冷说。“丈夫要供给不起她们挥霍,她们就出卖自己。要不就破开母亲的肚子,搜搜刮刮的拿去摆架子,总而言之,她们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做得出。唉,有的是,有的是!”
  
  高老头听了大学生的话,眉飞色舞,象晴天的太阳,听到优脱冷刻毒的议论,立刻沉下了脸。
  
  伏盖太太道,“你还没说出你的奇遇呢。你刚才有没有跟她说话?她要不要跟你补习法律?”
  
  欧也纳道:“她没有看见我;可是九点钟在格莱街上碰到一个巴黎顶美的美人儿,清早两点才跳完舞回家的女子,不古怪吗?只有巴黎才会碰到这等怪事。”
  
  “吓!比这个更怪的事还多刚,”伏脱冷嚷道。
  
  泰伊番小姐并没留神他们的话,只想着等会儿要去尝试的事。古的太太向她递了个眼色,教她去换衣服。她们俩一走,高老头也跟着走了。
  
  “喂,瞧见没有?”伏盖太太对伏脱冷和其余的房客说。“他明明是给那些婆娘弄穷的。”
  
  大学生叫道:“我无论如何不相信美丽的伯爵夫人是高老头的情妇。”
  
  “我们并没要你相信啊,”伏脱冷截住了他的话。“你年纪太轻,还没熟悉巴黎。慢慢你会知道自有一般所谓痴情汉……”
  
  (米旭诺小姐听了这一句,会心的瞧了瞧伏脱冷,仿供战马听见了号角。)
  
  “哎!哎!”伏脱冷停了一下,深深的瞪了她一眼,“咱们都不是有过一点儿小小的痴情吗?……”
  
  (老姑娘低下眼睛,好似女修士见到裸体雕像。)
  
  伏脱冷又道:“再说,那些人啊,一朝有了一个念头就抓住不放。他们只认定一日井喝水,往往还是臭水;为了要喝这臭水,他们肯出卖老婆,孩子,或者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在某些人,这口井是赌场,是交易所,是收古,收集昆虫,或者是音乐;在另外一些人,也许是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们都不在乎,一心一意只要满足自己风魔的那个。往往那女的根本不爱他们,凶悍泼辣,教他们付很高的代价换一点儿小小的满足。唉!唉!那些傻蛋可没有厌倦的时候,他们会把最后一床被窝送进长生库,换几个最后的钱去孝敬她。高老头便是这等人。伯爵夫人剥削他,因为他不会声张;这就叫做上流社会!可怜的老头儿只想着她。一出痴情的范围,你们亲眼看到,他简直是个蠢笨的畜生。提到他那一门,他眼睛就发亮,象金刚钻。这个秘密是容易猜到的。今儿早上他把镀金盘子送进银匠铺,我又看他上格莱街高勃萨克老头家。再看他的下文。回到这儿,他教克利斯朵夫送信给特·雷斯多太太,咱们都看见信封上的地址,里面是一张债务清讫的借票。要是伯爵夫人也去过那放债的家里,显见情形是紧急得很了。高老头很慷慨的替她还债。用不到多少联想,咱们就看清楚了。告诉你,年轻的大学生,当你的伯爵夫人嘻笑跳舞,搔首弄姿,把她的桃花一播一摆,尖尖鲍手指拈着裙角的时候,’她是象俗语所说的,大脚套在小鞋里,正想着她的或是她情人的,到了期付不出的借票。”

  欧也纳叫道:“你们这么一说,我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了。明儿我就上特·雷斯多太太家。”
  
  “对,”波阿莱接口道,“明儿就得上特·雷斯多太太家。”
  
  “说不定你会碰到高老头放了情分在那边收账呢!”
  
  欧也纳不胜厌恶的说:“哪么你们的巴黎竟是一个垃圾坑了”
  
  “而且是一个古怪的垃圾坑,”伏脱冷接着说。“凡是浑身话泥而坐在车上的都是正人君子,浑身污泥而搬着两条腿走的都是小人流。扒窃一件随便什么东西,你就给牵到法院广场上去展览,大家拿你当把戏看。偷上一百万,交际场中就说你大贤大德。你们花三千万养着宪兵队和司法人员来维持这种道德。妙极了广!”
  
  “怎么,”伏盖太太插嘴道,“高老头把他的镀金餐具熔掉了?”
  
  “盖上有两只小鸽的是不是?”欧也纳问。
  
  “是呀。”
  
  “大概那是他心爱的东西,”欧也纳说,“他毁掉那只碗跟盘的时候,他哭了。我无意中看到的。”
  
  “那是他看做性命一般的呢,”寡妇回答。
  
  “你们瞧这家伙多痴情?”伏脱冷叫道,“那女人有本领迷得他心限儿都痒了。”
  
  大学生上楼了,伏脱冷出门了。过了一会,古的太太和维多莉坐上西尔维叫来的马车。波阿莱搀着米旭诺小姐,上植物园去消磨一天之中最舒服的两个钟点。
  
  “哎哟!他们这不象结了婚?”胖子西尔维说。“今儿他们第一次一块儿出去。两口儿都是又干耳硬,碰起来一定会爆出火星,象打火石一样呢。”
  
  “米旭诺小姐真要当心她的披肩才好,”伏盖太太笑道,“要不就会象艾绒一样烧起来的。”
  
  四点钟,高里奥回来了,在两盏冒烟的油灯下看见维多莉红着眼隋。伏盖太大听她们讲着白天去看泰伊番先生一无结果的情形。他因为给女儿和这个老太太纠缠不清,终于答应接见,好跟她们说个明白。
  
  “好太太,”古的太太对伏盖太太说,“你想得到吗,他对维多莉连坐也不教坐,让她从头至尾站在那里。对我,他并没动火,可是冷冷的对我说,以后不必再劳驾上他的门;说小姐(不说他的女儿)越跟他麻烦,(一年一次就说麻烦,这魔王!)越惹他厌;又说维多莉的母亲当初并没有陪嫁,所以她不能有甚么要求;反正是许多狠心的话,把可怜的姑娘哭得泪人儿似的。她扑在父亲脚下,勇敢的说,她的劳苦哀求只是为了母亲,她愿意服从父亲的意旨,一点不敢抱怨,但求他把亡母的遗嘱读一遍。于是她呈上信去,说着世界上最温柔最诚心的话,不知她从哪儿学来的,一定是上帝的启示吧,因为可怜的孩子说得那么至情至性,把我所的人都哭昏了。哪想到老昏君铰着指甲,拿起可怜的泰伊番太太浸透眼泪的信,望壁炉里一扔,说道:好!他想扶起跪在地下的女儿,一看见她捧着他的手要亲吻,马上缩了回去。你看他多恶!他那脓包儿子跑进来,对他的亲妹妹理都不理。”
  
  “难道他们是野兽吗?”高里奥插了一句。
  
  “后来,”古的太太并没留意高老头的慨叹,“父子俩对我点点头走了,说有要事。这便是我们今天拜访的经过。至少,他见过了女儿。我不懂他怎么会不认她,父女相象得跟两滴水一样。”
  
  包饭的和寄宿的客人陆续来了,彼此问好,说些无聊的废话。在巴黎某些社会中,这种废话,加上古怪的发音和手势,就算诙谑,主要是荒唐胡闹。这一类的俗语常常在变化,作为根据的笑料不到一个月就听不见了。什么政治事件,刑事案子,街上的小凋,戏子的插科打诨,都可以做这种游戏的材料,把思想,言语,当做羽毛球一般抛来抛去。一种新发明的玩艺叫做狄奥喇嘛(diorama),比透景像宾画(panorama)把光学的幻景更推进一步;某些画室用这个宇打哈哈,无论说什么,宇尾总添上一个喇嘛(rama)。有一个年轻的家在伏盖公寓包饭,把这笑料带了来。
  
  “啊,喂!波阿莱先生,”博物院管事说,“你的健康喇嘛怎么啦?”不等他回答,又对古的太太和维多莉说:“太太们,你们心里难受,是不是?”
  
  “快开饭了吗?”荷拉斯·皮安训问。他是医科学生,拉斯蒂涅的朋友。“我的宝贝胃儿快要掉到脚底下去了。”
  
  “天冷得要冰喇嘛!”伏脱冷叫着。“让一让啊,高老头。该死!你的脚把火门全占了。”
  
  皮安训道:“大名鼎鼎的伏脱冷先生,干么你说冷得要冰喇嘛?那是不对的。应该说冷得要命喇嘛。”
  
  “不,”博物院管事说,“应当说冷得要冰喇嘛,意思是说我的脚冷。”
  
  “啊!啊!原来如此!”
  
  “嘿!拉斯蒂涅候爵大人阁下,胡扯法学博士来了,”皮安洲一边嚷一边抱着欧也纳的脖子,教他透不过气来,──“哦!嗨!诸位,哦!酶!”
  
  米旭诺小姐轻轻的进来,一言不发对众人点点头,坐在三位太太旁边。
  
  “我一看见她就打寒噤,这只老蝙蝠,”皮安训指着米旭诺低声对伏脱冷说。“我研究迎尔的骨相学,[31]发觉她有犹大的反骨。”

  “你先生认识犹大吗?”伏脱冷问。
  
  “谁没有碰到过犹大?”皮安训回答。“我敢打赌,这个没有血色的老姑娘,就象那些长条的虫,梁木都会给它们蛀空的。”
  
  伏脱冷理着鬓脚,说道:“这就叫做,孩子啊,
  
  那蔷薇,就象所有的蔷薇,
  
  只开了一个早晨。”
  
  看见克利斯朵夫恭恭敬敬端了汤盂出来,波阿莱叫道:
  
  “啊!啊!出色的喇嘛汤来了。”
  
  “对不起,先生,”伏盖太太道,“那是蔬菜汤。”
  
  所有的青年人都大声笑了。
  
  “输了,波阿莱!”
  
  “波阿莱莱莱输了!”
  
  “给伏盖妈妈记上两分,”伏脱冷道。
  
  博物院管事问:“可有人注意到今儿早上的雾吗?”
  
  皮安训道:“那是一场狂雾,惨雾,绿雾,忧郁的,闷塞的,高里奥式的雾。”
  
  “高里奥喇嘛的雾,”家道,“因为浑浑沌沌,什么都瞧不见。”
  
  “喂,葛里奥脱老爷,提到你啦。”
  
  高老头坐在桌子横头,靠近端菜的门。他抬起头来,把饭巾下面的面包凑近鼻子去闻,那是他偶然流露的生意上的老习惯。
  
  “呦!”伏盖太太带着尖刻的口气,粗大的嗓子盖佳了羹匙,盘子,和谈话的声音,“是不是面包不行?”
  
  “不是的,太太。那用的是哀当面粉,头等货色。”
  
  “你凭什么知道的?”欧也纳问。”
  
  “凭那种白,凭那种昧道。”
  
  “凭你鼻子里的味道,既然你闻着嗅着,”伏盖太太说。“你省捡到极点,有朝一日单靠厨房的气味就能过活的。”
  
  博物院管事道:“那你不妨去领一张发明执照,倒好发一笔财哩。”
  
  家说:“别理他。他这么做,不过是教人相信他做过面条生意。”
  
  “那么,”博物院管事又追问一句,“你的鼻子竟是一个提炼食物精华的蒸馏瓶了。”
  
  “蒸──什么?”皮安训问。
  
  “蒸饼。”
  
  “蒸笼。”
  
  “蒸汽。”
  
  “蒸鱼。”
  
  “蒸包子。”
  
  “蒸茄子。”
  
  “蒸黄瓜。”
  
  “蒸黄瓜喇嘛。”
  
  这八句回答从室内四面八方传来,象连珠炮似的,把大家笑得不可开交,高老头愈加目瞪口呆的望着众人,好象要想法懂一种外国话似的。
  
  “蒸什么?”他问身旁的伏脱冷。
  
  “蒸猪脚,朋友!”伏脱冷一边回答,一边望高里奥头上拍了一下,把他帽子压下去蒙住了眼睛。
  
  可怜的老人被这下出其不意的攻击骇呆了,半晌不动。克利斯朵夫以为他已经喝过汤,拿走了他的汤盆。等到高老头掀起帽子,拿汤匙望身边掏的时候,一下碰到了桌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先生,”老头儿说,“你真缺德,要是你敢再来捺我帽子的话……”
  
  “那么老头儿,怎么样?”伏脱冷截住了他的话。
  
  “那么,你总有一天要受大大的报应……”
  
  “进地狱是不是?”家问,“还是进那个关坏孩子的黑房?”
  
  “喂,小姐,”伏脱冷招呼维多莉,“你怎么不吃东西?爸爸还是不肯让步吗?”
  
  “简直是魔王,”古的太太说。
  
  “总得要他讲个理才好,”伏脱冷说。
  
  “可是,”跟皮安训坐得很近的欧也纳插嘴,“小姐大可为吃饭问题告一状,因为她不吃东西。嗨!嗨!你们瞧高老头打量维多莉小姐的神气。”
  
  老人忘了吃饭,只顾端相可怜的女孩子;她脸上显出真正的痛苦,一个横遭遗弃的孝女的痛苦。
  
  “好朋友,”欧也纳低声对皮安洲说,“咱们把高老头看错了。他既不是一个蠢货,也不是毫无生气的人。拿你的骨相学来试一试吧,再告诉我你的意见。昨夜我看见他扭一个镀金盘子,象蜡做的一样轻便;此刻他脸上的神气表示他颇有点了不起的感情。我觉得他的生活太神秘了,值得研究一下。你别笑,皮安训,我说的是正经话。”
  
  “不消说,”皮安训回答,“用医学的眼光看,这家伙是有格局的;我可以把他解剖,只要他愿意。”
  
  “不,只要你量一量他的脑壳。”
  
  “行,就怕他的傻气会传染。”
第二章 两处访问   第二天,拉斯蒂涅穿得非常漂亮,下午三点光景出发列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一路上痴心妄想,希望无穷。因为有这种希望,青年人的生活才那么兴奋,激动。他们不考虑阻碍与危险,到处只看见成功;单凭幻想,把自己的生活变做一首诗;计划受到打击,他们便伤心苦恼,其实那些计划只不过是空中楼阁,漫无限制的野心。要不是他们无知,胆小,社会的秩序也没法维持了。欧也纳担着一百二十分的心,提防街上的泥土,一边走一边盘算跟特·雷斯多太太说些什么话,准备好他的聪明才智,想好一番敏捷的对答,端整了一套巧妙的措辞,象泰勒朗式[32]警辟的句子,以便遇到求爱的机会拿来应用,而能有求爱的机会就能建筑他的前程。不幸大学生还是被泥土沾污了,只能在王宫市场叫人上鞋油,刷裤子。他把以防万一的一枚银币找换时想道:
  
  “我要是有钱,就可以坐在车上,舒舒服服的思索了。”
  
  他终于到了海尔特街,向门上说要见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人家看他走过院子,大门外没有车马的声音,便轻蔑的瞧了他一眼;他存着终有一朝扬眉吐气的心,咬咬牙齿忍受了。院中停着一辆华丽的两轮车,披挂齐整的马在那儿跺脚。他看了挥金如土的奢华,暗示巴黎享乐生活的场面,已经自惭形秽,再加下人们的白眼,自然更难堪了。他马上心绪恶劣。满以为心窍大开、才思涌发的头脑,忽然闭塞了,神志也不清了。当差进去通报,欧也纳站在穿堂内一扇窗下,提着一只脚,肘子搁在窗子的拉手上,茫然望着窗外的院子。他觉得等了很久;要不是他有南方人的固执脾气,坚持下去会产生奇迹的那股劲儿,他早已跑掉了。
  
  “先生,”当差出来说,“太太在上房里忙得很,没有给我回音;请先生到客厅里去等一会,已经有容在那里了。”
  
  仆役能在一言半语之间批判主人或非难主人,拉斯蒂涅一边暗暗佩服这种可怕的本领,一边胸有成竹,推开当差走出来的门,想教那般豪仆看看他是认得府里的人物的,不料他莽莽撞撞走进一间摆油灯,酒架,烘干浴巾的器具的屋子,屋子通到一条黑洞洞的走廊和一座暗梯。他听到下人们在穿堂里匿笑,更慌了手脚。
  
  “先生,容厅在这儿,”当差那种假装的恭敬似乎多加了一点讽刺的意味。
  
  欧也纳性急慌忙退出来,撞在浴缸上,幸而帽子抓在手中,不曾掉在缸里。长廊尽头亮着一盏小灯,那边忽然开出一扇门,拉斯蒂涅听见特。雷斯多太太和高老头的声音,还带着一声亲吻。他跟着当差穿过饭厅,走进第一间客厅,发见一扇面临院子的窗,便去站在那儿。他想看看清楚,这个高老头是否真是他的高老头。他心跳得厉害,又想起伏脱冷那番可怕的议论。当差还在第二容室门口等他,忽然里面走出一个漂亮青年,不耐烦的说:
  
  “我走了,莫利斯。告诉伯爵夫人,说我等了半个多钟点。”
  
  这个放肆的男人──当然有他放肆的权利喽──哼着一支意大利歌曲的花腔,望欧也纳这边的窗子走过来,为了端相生容,也为了眺望院子。
  
  “爵爷还是再等一会吧,太太事情已经完了,”莫利斯退往穿堂时说。
  
  这时高老头从小扶梯的出口,靠近大门那边出现了。他提起雨伞准备撑开,没有注意大门开处,一个戴勋章的青年赶着一辆轻便马车直冲进来。高老头赶紧倒退一步,险些儿给撞翻。马被雨伞的绸盖吓了一下,向阶沿冲过去的时候,微微望斜刺里歪了一些。青年人怒气冲冲的回过头来,瞧了瞧高老头,在他没有出大门之前,对他点点头;那种礼貌就象对付一个有时要去求教的债主,又象对付一个不得不表敬意,而一转背就要为之脸红的下流坯。高老头亲热的答礼,好似很高兴。这些小节目都在一眨眼之间过去了。欧也纳全神贯注的瞧着,不觉得身边还有旁人,忽然听见伯爵夫人含喧带怨的声音:
  
  “暖,玛克辛,你走啦?”伯爵夫人也没留意到楼下有车子进来。拉斯蒂涅转过身子,瞧见她娇滴滴的穿着件白开司棉外扣粉红结的梳妆衣,头上随便挽着一个髻,正是巴黎妇女的晨装。她身上发出一阵阵的香味,两眼水汪汪的,大概才洗过澡;经过一番调理,她愈加娇艳了。年轻人是把什么都看在眼里的,他们的精神是和女人的光彩融成一片的,好似植物在空气中吸取养料一般。欧也纳毋须接触,已经感觉到这位太太的手鲜嫩无比;微微敞开的梳妆衣有时露出一点儿粉红的胸脯,他的眼睛就在这上面打转。伯爵夫人用不到鲸鱼骨绑腰,一根带子就表现出柔软的腰胶;她的脖子教人疼爱,套着软底鞋的脚非常好看。玛克辛捧着她的手亲吻,欧也纳才瞧见了玛克辛,伯爵夫人才瞧见了欧也纳。
  
  “啊!是你,拉斯蒂涅先生,我很高兴看到你,”她说话时那副神气,聪明人看了马上会服从的。
  
  玛克辛望望欧也纳,又望望伯爵夫人,那态度分明是叫不识趣的生客走开。──“喂,亲爱的,把这小子打发掉吧。”傲慢无礼的玛克辛的眼神,等于这句简单明了的话。伯爵夫人窥探玛克李的脸色,唯命是听的表情无意中泄漏了一个女人的全部心事。
  
  拉斯蒂涅心里恨死了这个青年。先是玛克辛一头烫得很好的金黄头发,使他觉得自己的头发多么难看。其次,玛克辛的靴子又讲究又干净,不象他的沾了一层薄泥,虽然走路极其小心。最后,玛克辛穿着一件紧贴腰肢的外氅,象一个美丽的女人;欧也纳却在下午两点半已经穿上黑衣服了。从夏朗德州来的聪明的孩子,当然觉得这个高大细挑,淡眼睛,白皮肤的花花公子,会引诱没有父母的子弟倾家的人,靠了衣著占着上风。特·雷斯多太太不等欧也纳回答,梗飞鸟似的走进另外一间客厅,衣裾招展,象一只蝴蝶。玛克辛跟着她,愤火中烧的欧也纳跟着玛克辛和伯爵夫人。在大客厅中间,和壁炉架离开几尺远的地方,三个人又碰在一块儿了。大学生明知要妨碍那讨厌的玛克辛,却顾不得特·雷斯多太太会不会生气,存心要跟这花花公于捣乱。他忽然记起在特·鲍赛昂太太的舞会里见过这青年,猜到他同伯爵夫人的关系。他凭着那种不是闯祸便是成功的少年人的服气,私忖道:“这是我的情敌,非打倒不可。”
  
  啊!这冒失鬼!他不知道这位玛克辛。特·脱拉伊伯爵专门挑拨人家侮辱他,然后先下手为强,一枪把敌人打死。欧也纳虽是打猎的能手,但靶子棚里二十二个本人,还不能打倒二十个。
  
  年轻的伯爵望壁炉旁边的长椅里倒下身子,拿起火钳,把柴火乱搅一阵,动作那么粗暴,那么烦躁,把阿娜斯大齐那张好看的脸马上变得难看了。她转身向着欧也纳,冷冷的带着质问意味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说:“干么你还不走?”那在有教养的人是会立刻当做逐窖令的。
  
  欧也纳陪着笑脸,说道:“太太,我急于要拜见你,是为了……”
  
  他突然停住,客厅的门开了。那位赶轻便马车的先生忽然出现,光着头,也不招呼伯爵夫人,只是不大放心的瞧瞧欧也纳,跟玛克辛握了握手,说了声“你好”,语气的亲热弄得欧也纳莫名其妙。内地青年完全不知道三角式的生活多么有意思。
  
  伯爵夫人指着她的丈夫对大学生说:“这是特·雷斯多先生”。
  
  欧也纳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位,”她把欧也纳介绍给伯爵,“是特·拉斯蒂涅先生,因玛西阿家的关系,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我在她家上次的舞会里认识的。”
  
  因玛西阿家的关系,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伯爵夫人因为要显出主妇的高傲,表示她府上的宾客没有一个无名小卒,而说得特别着重的两句话,发生了奇妙的作用,伯爵立刻放下那融冷淡的矜持的神气,招呼大学生道:
  
  “久仰久仰。”
  
  连玛克辛·特·脱拉伊伯爵也不安的瞧了瞧欧也纳,不象先前那么目中无人了。一个姓氏的力量竟象魔术棒一样,不但周围的人为之改容,便是大学生自己也头脑清醒,早先预备好的聪明机变都恢复过来了。巴黎上流社会的气氛对他原是漆黑一团,如今他灵机一动,忽然看清楚了。什么伏盖公寓,什么高老头,早已给忘得干干净净。
  
  “我以为玛西阿一族已经没有人了,”特。雷斯多伯爵对欧也纳说,
  
  “是的,先生。先伯袒特。拉斯蒂涅骑士,娶的是玛西阿家最后一位小姐。他们只生一个女儿,嫁给特·格拉朗蒲元帅,便是特·鲍赛昂太太的外祖父。我们一支是小房,先伯祖是海军中将,因为尽忠王事,把什么都丢了,就此家道中落。革命政府清算东印度公司的时候,竞不承认我们股东的权利。”

  “令伯祖是不是在一七八九年前带领报复号的?”
  
  “正是。”
  
  “那么他该认得先祖了。当时先袒是伏维克号的舰长。”
  
  玛克辛对特·雷斯多太太微微耸了耸肩膀,仿佛说:“倘使他跟这家伙大谈海军,咱们可完啦。”阿娜斯大齐懂得这意思,拿出女人的看家本领,对他笑着说:
  
  “你来,玛克辛,我有事请教你。你们两位尽管驾着伏维克号和报复号并排儿出海吧。”说罢她站超身子,向玛克辛做了个俏皮的暗号,玛克辛便跟着她望上房走去。这蹊跷的一对刚走到门口,伯爵忽然打断了跟欧也纳的谈话,很不高兴的叫道:“阿娜斯大齐,你别走。你明明知道……”
  
  “我就来,我就来,”她抢着回答。“我托玛克辛的事,一下子就说完的。”
  
  她很快的回来了。凡是要自由行动的女子都不能不看准丈夫的性格,知道做到哪一步还不至于丧失丈夫的信任,也从来不在小事情上闹别扭。就跟这些女子一样,伯爵夫人一听文夫的声音,知道这时候不能太太乎平在内容室耽下去。而这番挫折的确是从欧也纳来的。因此伯爵夫人恨倔的对玛克辛指着大学生。玛克辛含讥带讽向伯爵夫妇和欧也纳说:
  
  “暖,你们谈正经,我不打搅了;再见吧。”说完他走了。
  
  “别走啊,玛克辛!”伯爵嚷道。
  
  “回头来吃饭吧,”伯爵夫人丢下欧也纳和伯爵,跟着玛克辛走进第一窖室,耽搁了半晌,以为伯爵可能打发欧也纳走的。
  
  拉斯蒂涅听见他们俩一忽儿笑,一忽儿谈话,一忽儿寂静无声,便在伯爵面前卖弄才华,或是恭维他,或是逗他高谈阔论,有心拖延时间,好再见伯爵夫人,弄清她同高老头的关系。欧也纳怎么都想不过来,这个爱上玛克辛而能摆布丈夫的女子,怎么会同老面条商来往。他想摸清底细,拿到一点儿把柄去控制这个标准的巴黎女人。
  
  “阿娜斯大齐!”伯爵又叫起太太来了。
  
  “算了吧,可怜的玛克辛,”她对那青年说,“没有法儿了,晚上见……”
  
  “希望你,娜齐,”他咬着她耳朵,“把这小子打发掉。你梳妆衣敞开一下,他眼睛就红得象一团火;他会对你谈情说爱,连累你,临了教我不得不打死他。”
  
  “你疯了吗,玛克辛?这些大学生可不是挺好的避雷针吗?当然我会教特·雷斯多对他头痛的。”
  
  玛克辛大声笑着出去了,伯爵夫人靠着窗口看他上车,拉起缰绳,扬起鞭子,直到大门关上了她才回来。
  
  “喂,亲爱的,”伯爵对她说,“这位先生家里的庄园就在夏朗德河上,离凡端伊不远。他的伯祖还认得我的祖父呢。”
  
  “好极了,大家都是熟人,”伯爵夫人心不在焉的回答。
  
  “还不止这一点呢,”欧也纳低声说。
  
  “怎么?”她不耐烦的问。
  
  “刚才我看见从这儿出去一位先生,和我住在一所公寓里,而且是隔壁房间,高里奥老头……”
  
  一所到老头这个俏皮字儿,正在拨火的伯爵好似烫了手,把钳子望火里一扔,起身子说:
  
  “先生,你可以称呼一声高里奥先生吧!”
  
  看见丈夫烦躁,伯爵夫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狼狈不堪。她强作镇静,极力装着自然的声音说:“怎么会认识一个我们最敬爱的……”她顿住了,瞧着钢琴,仿佛心血来潮想起了付‘么,说道:“你喜欢音乐吗,先生?”
  
  “喜欢得很,”欧也纳脸色通红,心慌意乱,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闯了祸。
  
  “你会唱歌吗?”她说着,走到钢琴前面,佼劲接着所有的键子,从最低音的Do到最高音的Fa,啦啦啦的响成一片。
  
  “不会,太太。”
  
  伯爵在屋里踱来踱去。
  
  “可惜!不会唱歌在交际场中就少了一件本领。──Ca──a──ro,Ca──a──ro,Ca──a──a──a──ro,nondubita──rep”[33],伯爵夫人唱着。
  
  欧也纳说出高老头的名字,也等于挥动了一下魔术棒,同那一句“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的魔术棒,作用正相反。他好比走进一个收藏家的屋子,靠了有力的介绍才得进门,不料粗心大意撞了一下摆满小雕像的古董橱,把三四个不曾十分粘牢的头撞翻了。他恨不得钻入地下。特·雷斯多太太冷冷的板着脸,神情淡漠的眼睛故意躲开闯祸的大学生。
  
  大学生道:“太太,你和特·雷斯多先生有事,请接受我的敬意,允许我……”
  
  伯爵夫人赶紧做一个手势打断了欧也纳:“以后你每次光临我们总是挺欢迎的。”
  
  欧也纳对主人夫妇深深的行了礼,虽然再三辞谢,还是被特。雷斯多先生一直送到穿堂。
  
  “以后这位先生来,再不许通报!”伯爵吩咐莫利斯。
  
  欧也纳胯下石级,发觉在下雨了。
  
  “哼!”他心里想,“我跑来闹了一个笑话,既不知道原因,也不知范围;除此以外还得糟蹋我的衣服帽子。真应该乖乖的啃我的法律,一心一意做个严厉的法官。要体体面面的到交际场中混,先得办起两轮马车,雪亮的靴子,必不可少的行头,金链条,从早起就戴上六法郎一副的麂皮手套,晚上又是黄手套,我够得上这个资格吗?混账的高老头,去你的吧!”
  
  走到大门口,一个马夫赶着一辆出租马车,大概才送了新婚夫妇回家,正想瞒着老板找几个外快;看见欧也纳没有雨伞,穿着黑衣服,白背心,又是白手套,上过油的靴子,便向他招招手。欧也纳憋着一肚子无名火,只想望已经掉下去的窟窿里钻,仿佛可以找到幸运的出路似的。他对马夫点点头,也不管袋里只剩一法郎零两个铜子,径自上了车。车厢里零零落落散着橘花和扎花的铜丝,证明新郎新娘才离开不久。
  
  “先生上哪儿去呢?”车夫问。他已经脱下白手套。[34]
  
  欧也纳私下想:“管他!既然花了钱,至少得利用一下!”便高声回答:“鲍赛昂府。”
  
  “哪一个鲍赛昂府?”

  一句话把欧也纳问住了。初出茅庐的漂亮哥儿不知道有两个鲍赛昂府,也不知道把他置之脑后的亲戚有那么多。
  
  “特·鲍赛昂子爵,在……”
  
  “葛勒南街,”马夫侧了侧脑袋,接口说。“你知道,还有特·鲍赛昂伯爵和侯爵的府第,在圣·陶米尼葛街,”他一边吊起踏脚,一边补充。
  
  “我知道,”欧也纳沉着脸回答。他把帽子望前座的垫子上一丢,想道:“今天大家都拿我打哈哈!吓……这次胡闹一下把我的钱弄光了。可是至少,我有了十足的贵族排场去拜访我那所谓的表婉了。高老头起码花了我十法郎,这老混蛋!真的,我要把今天的倒楣事儿告诉特·鲍赛昂大太,说不定会引她发笑呢。这老东西同那漂亮女人的该死的关系,她一定知道。与其碰那无耻女人的钉子──恐怕还得花一大笔钱,──还不如去讨好我表婉。子爵夫人的姓名已经有那样的威力,她本人的权势更可想而知。还是走上面的门路吧。一个人想打天堂的主意,就该看准上帝下手!”
  
  他思潮起伏,不知转着多少念头,上面的话只是一个简单的提纲。他望着雨景,镇静了些,胆气也恢复了些。他自忖虽然花掉了本月份仅存的十法郎,衣服鞋帽究竟保住了。一听马夫喊了声:“对不住,开门哪!”他不由得大为得意。金镶边大红制服的门丁,把大门拉得咕咕的直叫,拉斯蒂涅心满意足,眼看车子穿过门洞,绕进院子,在阶前玻璃棚下停住。’马夫穿着大红滚边的蓝大褂,放下踏脚。欧也纳下车听见游廊里一阵匿笑。三四名当差在那里笑这辆恶俗的喜事车子。他们的笑声提醒了大学生,因为眼前就有现成的车马好比较。院中有一辆巴黎最华丽的轿车,套着两匹精壮的牲口,耳边插着蔷薇花,咬着嚼子,马夫头发补着粉,打着领带,拉着缰绳,好象怕牲口逃走似的。唐打区的雷斯多太太府上,停着一个二十六岁男子的轻巧两轮车,圣。日耳曼区又摆着一位爵爷的焰赫的仪仗,一副三万法郎还办不起来的车马。
  
  “又是谁在这儿呢?该死!表姊一定也有她的玛克辛!”欧也纳到这时才明白,巴黎难得碰到没有主顾的女人,纵然流着血汗也征服不了那样、个王后。
  
  他跨上台阶,心已经凉了一半。玻璃门迎着他打开了;那些当差都一本正经,象族过一顿痛打的骡子。他上次参加的跳舞会,是在楼下大厅内举行的。在接到请柬和舞会之间,他来不及拜访表姊,所以不曾进入特。鲍赛昂太太的上房,今天还是第一道瞻仰到那些精雅绝伦,别出心裁的布置;一个杰出的女子的心灵和生活习惯,都可以在布置上面看出来。有了特。雷斯多太太的客厅做比较,对鲍府的研究也就更有意思。下午四点半,子爵夫人可以见容了。再早五分钟,她就不会招待表弟。完全不懂巴黎规矩的欧也纳,走上一座金漆栏杆,大红毯子,两旁供满鲜花的大楼梯,进入特。鲍赛昂太太的上房;至于她的小史,巴黎交际场中交头接耳说得一天一个样子的许多故事之中的一页,他可完全不知道。
  
  三年以来,于爵夫人和葡萄牙一个最有名最有钱的贵族,特。阿瞿达一宾多侯爵有来往。那种天真无邪的交情,对当事人真是兴味浓厚,受不了第三者打扰。特·鲍赛昂子爵本人也以身作则,不管心里如何,面上总尊重这蹊跷的友谊。在他们订交的初期,凡是下午两点来拜访子爵夫人的宾客,总碰到特·阿瞿达一宾多侯爵在座。特·鲍赛昂太太为了体统关系,不能闭门谢客,可是对一般的来窖十分冷淡,目不转睛的老瞧着墙壁上面的嵌线,结果大家都懂得她在那里受罪。直到巴黎城中知道了两点至四点之间的访问要打搅特·鲍赛昂太太,她才得到清静。她上意大利剧院或者歌剧院,必定由特。鲍赛昂和特·阿瞿达一宾多两位先生陷着;老于世故的特·鲍赛昂先生把太太和葡萄牙人安顿停当之后,就托故走开。最近特·阿瞿达先生要同洛希斐特家的一位小姐结婚了,整个上流社会中只剩特·鲍赛昂太太一个人不曾知道。有几个女朋友向她隐隐约约提过几次;她只是打哈哈,以为朋友们妒忌她的幸福,想破坏。可是教堂的婚约公告[35]马上就得颁布。这位葡萄牙美男子,那天特意来想对子爵夫人宣布婚事,却始终不敢吐出一个负心宇儿。为什么?因为天下的难事莫过于对一个女子下这么一个哀的美敦。有些男人觉得在决斗场上给人拿着剑直指胸脯倒还好受,不象一个哭哭啼啼了两小时,再晕过去要人施救的女子难于应付。那时特。阿瞿达侯爵如坐针毡,一心要溜,打算回去写信来告诉她;男女之间一刀两断的手续,书面总比口头好办。听见当差通报欧也纳·特·拉斯蒂涅先生来了,特。阿瞿达侯爵快乐得直跳。一个真有爱情的女人猜疑起来,比寻欢作乐,更换口味还要心思灵巧。一朝到了被遗弃的关头,她对于一个姿势的意义,能够一猜就中,连马在春天的空气中嗅到刺激爱情的气息,也没有那么快。特·鲍赛昂太太一眼就觑破了那个不由自主的表情,微妙的,可是天真得可伯的表情。
  
  欧也纳不知道在巴黎不论拜访什么人,必须先到主人的亲友那里,把丈夫的,妻子的,或儿女的历史打听明白,免得阎出笑话来,要象波兰俗语所说的,把五头牛套上你的车!就是说直要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拔出你的泥脚。在谈话中出乱子,在法国还没有名称,大概因为谣言非常普遍,大家认为不会再发生冒失的事。在特·雷斯多家闹了乱子以后,──主人也不给他时间把五头牛套上车,──也只有欧也纳才会莽莽撞撞闯进鲍赛昂家再去闯祸。所不同的是,他在前者家里教特·雷斯多太太和特·脱拉伊先生发窘,在这儿却是替特·阿瞿达解了围。

  一间小巧玲珑的容室,只有灰和粉红两种颜色,陈设精美而没有一点富贵气。欧也纳一进客室,葡萄牙人便向特·鲍赛昂太太说了声“再会”,急急的抢着望门边走。
  
  “那么晚上见,”特·鲍赛昂太太回头向侯爵望了一眼,“我们不是要上意大利剧院吗?”
  
  “不能奉陪了,”他的手已经抓着门钮。
  
  特·鲍赛昂太太站起身子,叫他走回来,根本没有注意欧也纳。欧也纳站在那儿,给华丽的排场场弄得迷迷糊溯,以为进了天方夜谭的世界;他面对着这个连瞧也不瞧他的太太,不知道怎么办。子爵。夫人举起右手食指做了个美妙的动作,指着面前的地位要侯爵站过来。这姿态有股热情的威势,侯爵不得不放下门钮走回来。欧也纳望着他,心里非常羡慕。
  
  他私下想:“这便是轿车中的人物!哼!竟要骏马前驱,健仆后随,挥金如流水,才能博得巴黎女子的青昧吗?”奢侈的欲望象魔鬼般咬着他的心,攫取财富的狂热煽动他的头脑,黄金的饥渴使他喉干舌燥。他每季有一百三十法郎生活费;而父亲,母亲,兄弟,妹妹,姑母,统共每月花不到两百法郎。他把自己的境况和理想中的目标很快的比较了一下,心里愈加发慌了。
  
  “为什么你不能上意大利剧院呢?”子爵夫人笑着问。
  
  “为了正经事!今晚英国大使馆请客。”
  
  “你可以先走一步啊。”
  
  一个男人一开始欺骗,必然会接二连三的扯谎。特·阿瞿达先生笑着说:“你非要我先走不可吗?”
  
  “当然。”
  
  “暖,我就是要你说这一句呀,”他回答时那种媚眼,换了别的女人都会被他骗过的。
  
  他抓起子爵夫人的手亲了一下,走了。
  
  欧也纳用手掠了掠头发,躬着身子预备行礼,以为特·鲍赛昂太太这一下总该想到他了。不料她身子望前一扑,冲入回廊,跑到窗前瞧特·阿瞿达先生上车;她侧耳留神,只听见跟班的小肠传令给马夫道:“上洛希斐特公馆。”
  
  这几个宇,加上特·阿瞿达坐在车厢里如释重负的神气,对于爵夫人不啻闪电和雷击。她回身进来,心惊肉跳。上流社会中最可怕的祸事就是这个。她走进卧室,坐下来拈超一张美丽的信纸,写道:
  
  “只要你在洛希斐特家吃饭而不是在英国使馆,你非和我解释清楚不可。我等着你。”
  
  有几个字母因为手指发抖而写走了样,她改了改,签上一个C字,那是她的姓名格兰。特·蒲尔高涅的缩写。然后她打铃叫人。
  
  “雅备,”她咐吩当差,“你七点半上洛希斐特公馆去见特·阿瞿达侯爵。他在的话,把这条子交给他,不用等回音;要是不在,原信带回。”
  
  “太太,客厅里还有人等着。”
  
  “啊,不错!”她说完推门进去。
  
  欧也纳已经觉得很不自在,终于瞧见于爵夫人的时候,她情绪激动的语气又搅乱了他的心。她说:
  
  “对不起,先生,我刚才要写个宇条,现在可以奉陪了。”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心里正想着:“啊!他要娶洛希斐特小姐。可是他身子自由吗?今晚上这件亲事就得毁掉,否则我……噢!事情明天就解决了,急什么!”
  
  “表姐……”欧也纳才叫了一声。
  
  “晤?”子爵夫人傲慢的目光教大学生打了一个寒噤。
  欧也纳懂得了这个“晤”。三小时以来他长了多少见识;一听见这一声,马上警惕起来,红着脸改口道:“太太。”他犹豫了一会又说:“请原谅,我真需要人家提拔,便是拉上一点儿远亲的关系也有用处。”
  
  鲍赛昂太太微微一笑,笑得很凄凉:她已经感觉到在她周围酝酿的恶运。
  
  “如果你知道我家庭的处境,”他接着说,“你一定乐意做神话中的仙女,替孩子们打破难关。”
  
  她笑道:“哦,表弟,要我怎样帮忙呢?”
  
  “我也说不上。恢复我们久已疏远的亲戚关系,在我已经是大大的幸运了。你使我心慌意乱,简直不知道我刚才说了些什么。我在巴黎只认说你一个人。噢!我要向你请教,求你当我是个可怜的孩子,愿意绕在你裙下,为你出生入死。”
  
  “你能为我杀人么?”
  
  “杀两个都可以,”欧也纳回答。
  
  “孩子!真的,你是个孩子,”她咽住了眼泪。“你才会真诚的爱,你!”
  
  “噢!”他甩了甩脑袋。
  
  子爵夫人听了大学生这句野心勃勃的回答,不禁对他大为关切。这是南方青年第一次用心计。在特。雷斯多太大的蓝客厅和特·鲍赛昂太太的粉红客厅之间,他读完了三年的巴黎法。这部法典虽则没有人提过,却构成一部高等社会判例,一朝学成面善于运用的话,无论什么目的都可以达到。
  
  “噢!我要说的话想起来了,在你的舞会里我认识了特。雷斯多太太,我刚才看了她来着。”
  
  “那你大大的打搅她了,”特·鲍赛昂太太笑着说。
  
  “唉!是呀,我一窍不通,你要不帮忙,我会教所有的人跟我作对。我看,在巴黎极难碰到一个年轻,美貌,有钱,风雅,而又没有主顾的女子;我需要这样一位女子,把你们解释得多么巧妙的人生开导我;而到处都有一个脱拉伊先生。我这番来向你请教一个谜的谜底,求你告诉我,我所闹的乱子究竟是甚么性质。我在那边提起了一个老头儿……”“特·朗日公爵夫人来了,”雅备进来通报,打断了大学生的话,大学生做了一个大为气恼的姿势。
  
  “你要想成功,”子爵夫人低声嘱咐他,“第一先不要这样富于表情。”
  
  “喂!你好,亲爱的,”她起身迎接公爵夫人,握着她的手,感情洋溢,便是对亲婉妹也不过如此。公爵夫人也做出种种亲热的样子。
  
  “这不是一对好朋基吗?”拉斯蒂涅心里想。“从此我可以有两个保护人了;这两位想必口味相仿,表婉关切我,这客人一定也会关切我的。”
  
  “你真好,想到来看我,亲爱的安多纳德!”特·鲍赛昂太太说。
  
  “我看见特·阿瞿达先生进了洛希斐特公馆,便想到你是一个人在家了。”
  
  公爵夫人说出这些不样的话,特·鲍赛昂太太既不咬嘴唇,也不脸红,而是目光镇静,额角反倒开朗起来。
  
  “要是我知道你有容…”公爵夫人转身望着欧也纳,补上一句。
  
  子爵夫人说:“这位是我的表弟欧也纳·特·拉斯蒂涅先生。你有没有蒙脱里优将军的消息?昨天赛里齐告诉我,大家都看不见他了,今天他到过府上没有?”
  
  大家知道公爵夫人热恋特·蒙脱里伏先生,最近被遗弃了;、她听了这句问话十分刺心,红着脸回答:
  
  “昨天他在爱里才宫。”
  
  “值班吗?[36]”特·鲍赛昂太太问。
  
  “格拉拉,你想必知道,”公爵夫人放出狡狯的目光,“特·阿瞿达先生和洛希斐特小姐的婚约,明天就要由教堂公布了?”
  
  这个打击可太凶了,子爵夫人不禁脸色发白,笑着回答:
  
  “哦,又是那些傻瓜造的谣言。干么特·阿瞿达先生要把葡萄牙一个最美的姓送给洛希斐特呢?洛希斐特家封爵还不过是昨天的事。”
  
  “可是人家说贝尔德有二十万法郎利息的陪嫁呢。”
  
  “特·阿瞿达先生是大富翁,决不会存这种心思。”
  
  “可是,亲爱的,洛希斐特小姐着实可爱呢。”
  
  “是吗?”
  
  “还有,他今天在那边吃饭,婚约的条件已经谈妥;你消息这样不灵,好不奇怪!”

  “哎,你究竟阔了什么乱子呢,先生?”特·鲍赛昂太太转过话头说。“这可怜的孩子刚踏进社会,我们才说的话,他一句也不懂。亲爱的安多纳德,请你照应照应他。我们的事,明儿再谈,明儿一切都正式揭晓,你要帮我忙也更有把握了。”
  
  公爵夫人傲慢的瞧了欧也纳一眼,那种眼风能把一个人从头到脚瞧尽,把他缩小,化为乌有。
  
  “太太,我无意之间得罪了特·雷斯多太太。无意之间这四个宇便是我的罪名。”大学生灵机一动,发觉眼前两位太太亲切的谈话藏着狠毒的讽刺,他接着说:“对那些故意伤害你们的人,你们会照常接见,说不定还怕他们;一个伤了人而不知伤到什么程度的家伙,你们当他是傻瓜,当他是什么都不会利用的笨蛋,谁都瞧不起他。”
  
  特·鲍赛昂太太眼睛水汪汪的膘了他一下。伟大的心灵往往用这种眼光表示他们的感激和尊严。刚才公爵夫人用拍卖行估价员式的眼风打量欧也纳,伤了他的心,现在特·鲍赛昂太太的眼神在他的伤口上涂了止痛的油膏。
  
  欧也纳接着说:“你们才想不到呢,我才博得了特·雷斯多伯爵的欢心,因为,”他又谦恭又狡狯的转向公爵夫人,“不瞒你说,太太,我还不过是个可怜的大学生,又穷又孤独……”
  
  “别说这个话,先生。哭诉是谁都不爱听的,我们女人也何尝爱听。”
  
  “好吧!我只有二十二岁,应当忍受这个年纪上的苦难,何况我现在正在仟梅;哪里还有比这儿更美丽的仟悔室呢?我们在教士前面仟悔的罪孽,就是在这儿犯的。”
  
  公爵夫人听了这段亵渎宗教的议论,把脸一沉,很想把这种粗俗的谈吐指斥一番,她对子爵夫人说:“这位先生才……”
  
  特·鲍赛昂太太觉得表弟和公爵夫人都很好笑,也就老实不客气笑了出来。
  
  “对啦,他才到巴黎来,正在找一个女教师,教他懂得一点儿风雅。”
  
  “公爵夫人,”欧也纳接着说,“我们想找门路,把所爱的对象摸清根底,不是挺自然的吗?”(呸!他心里想,这几句话简直象理发匠说的。)
  
  公爵夫人说:“我想特·雷斯多太太是特·脱拉伊先生的女弟子吧。”
  
  大学生说:“我完全不知道,太太,因此糊里糊涂闯了进去,把他们岔开了。幸而我躁丈夫混得不坏,那位太太也还客气,直到我说出我认识一个刚从他们后楼梯下去,在一条雨道底上跟伯爵夫人拥抱的人。”
  
  “谁呀?”两位太太同时问。
  
  “住在圣·玛梭区的一个老头儿,象我这穷学生一样一个月只有四十法郎的生活费,被大家取笑的可怜虫,叫做高里奥老儿”
  
  “哦呀!你这个孩子,”子爵夫人嚷道,“特·雷斯多太太便是高里奥家的小姐啊。”
  
  “面条商的女儿,”公爵夫人接口说,“她跟一个糕饼师的女儿同一天入宫觐见。你不记得吗,格拉拉?王上笑开了,用技丁文说了句关于面粉的妙语,说那些女子,怎么说的,那些女子……”
  
  “其为面粉也无异,”欧也纳替她说了出来。
  
  “对啦,”公爵夫人说。
  
  “啊!原来是她的父亲,”大学生做了个不胜厌恶的姿势。
  
  “可不是!这家伙有两个女儿,他都喜欢得要命,可是两个女儿差不多已经不认他了。”。
  
  “那小的一个,”子爵夫人望着特·朗日太太说,“不是嫁给一个姓名象德国人的银行家,叫做特·纽沁根男爵吗?她名字叫但斐纳,头发淡黄,在歌剧院有个侧面的包厢,也上喜剧院,常常高声大笑引人家注意,是不是?”
  
  公爵夫人笑道:“暖,亲爱的,真佩服你。干么你对那些人这样留神呢?真要象特。雷斯多一样爱得发疯,才会跟阿娜斯大齐在面粉里打滚。嘿!他可没有学会生意经。他太太落在特·脱拉伊手里,早晚要倒媚的。”
  
  “她们不认父亲!”欧也纳重复了一句。
  
  “暖!是啊,”子爵夫人接着说,“不承认她们的亲爸爸,好爸爸。听说他给了每个女儿五六十万,让她们攀一门好亲事,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他自己只留下八千到一万法郎的进款,以为女儿永远是女儿,一朝嫁了人,他等于有了两个家,可以受到敬重,奉承。哪知不到两年,两个女婿把他赶出他们的圈子,当他是个要不得的下流东西……”
  
  欧也纳冒出几颗眼泪。他最近还在家中体昧到骨肉之爱,天伦之乐;他还没有失掉青年人的信仰,而且在巴黎文明的战场上还是第一天登台。真实的感情是极有感染力的:三个人都一声不出,楞了一会。
  
  “唉!天哪,”特·朗日太太说,“这一类的事真是该死,可是我们天天看得到。总该有个原因吧?告诉我,亲爱的,你有没有想过,什么叫女婿?──女婿是我们替他自养女儿的男人。我们把女儿当做心肝宝贝,抚养长大,我们和她有着成千成万的联系。十七岁以前,她是全家的快乐天使,象拉马丁所说的洁白的灵魂,然后变做家庭的瘟神。女婿从我们手里把她抢走,拿她的爱情当做一把刀,把我们的天使心中所有拴着娘家的感情,活生生的一齐斩断。昨天女儿还是我们的性命,我们也还是女儿的性命;明天她便变做我们的仇敌。这种悲剧不是天天有吗?这里,又是媳妇对那个为儿子牺牲今的公公肆无忌惮;那里,又是女婿把丈母撵出门外。我听见人家都在问,今日社会里究竟有些什么惨剧;唉,且不说我们的婚姻都变成了糊涂婚姻;关于女婿的惨剧不是可怕到极点吗?我完全明白那老面条商的遭遇,记得这个福里奥……”
  
  “是高里奥,太太。”
  
  “是啊,这莫里奥在大革命时代当过他本区的区长;那次有名的饥荒,他完全知道底细;当时面粉的售价比进价高出十倍,他从此发了财。那时他国足面粉;光是我祖母的总管就卖给他一大批。当然,高里奥象所有那些人一样,是跟公安委员会分肥的。我记得总管还安慰祖母,说她尽可以太太平平的住在葛朗维里哀,她的麦子就是一张出色的公民证。至于把麦子卖绘刽于手们[37]的洛里奥,只有一桩痴情,就是溺爱女儿。他把大女儿高高的供在特·雷斯多家里,把老二接种接在特·纽沁根男爵身上,纽沁根是个加入保王党的有钱的银行家。你们明白,在帝政时代,两个女婿看到家里有个老革命党并不讨厌;既然是拿破仑当极,那还可以将就。可是波旁家复辟之后,那老头儿就教特·雷斯多先生头疼了,尤其那个银行家。两个女儿或许始终爱着父亲,想在父亲跟丈夫之间委曲求全;她们在没有外容的时候招待高里奥,想出种种借口表示她们的体贴。‘爸爸,你来呀。没有人打搅,我们舒服多了!’诸如此类的话。我相信,亲爱的,凡是真实的感情都有眼睛,都有聪明,所以那个大革命时代的可怜虫伤心死了。他看出女儿们觉得他丢了她们的脸;也看出要是她们爱丈夫,他却妨害了女婿,非牺牲不可。他便自己牺牲了,因为他是父亲,他自动退了出来。看到女儿因此高兴,他明白他做得很对。这小小的罪过实在是父女同谋的。我们到处都看到这种情形。在女儿的客厅里,陶里奥老头不是一个油脂的污迹吗?他在那儿感到拘束闷得发慌。这个父亲的遭遇,便是一个最美的女子对付一个最心爱的男人也能碰到,如果她的爱情使他厌烦,他会走开,做出种种卑鄙的事来躲开她。所有的感情都会落到这个田地的。我们的心是一座宝库,一下子倒空了,就会破产。一个人把情感统统拿了出来,就象把钱统统花光了一样得不到人家原谅。这个父亲把什么都绘了。二十年间他给了他的心血,他的慈爱;又在一天之间给了他的财产。柠檬榨干了,那些女儿把剩下的皮扔在街上。”
  
  “社会真卑鄙,”子爵夫人低着眼睛,拉着披肩上的经纬。特·朗日太太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有些话刺了她的心。
  
  “不是卑鄙!”公爵夫人回答;“社会就是那么一套。我这句话不过表示我看透了社会。实际我也跟你一般想法,”她紧紧握着子爵夫人助手,“社会是一个泥坑,我们得站在高地上。”
  
  她起身亲了一下特·鲍赛昂太太的前额,说;
  
  “亲爱的,你这一下真漂亮。血色好极了。”
  
  然后她对欧也纳略微点点头,走了。
  
  欧也纳想起那夜高老头扭续镀金盘子的情形,说道:“高老头真伟大!”

  特·鲍赛昂太太没有听见,她想得出神了。两人半天没有出声,可怜的大学生楞在那儿,既不敢走,又不敢留,也不敢开口。
  
  “社会又卑鄙又残忍,”子爵夫人终于说。“只要我们碰到一桩灾难,总有一个朋友来告诉我们,拿把短刀掏我们的心窝,教我们欣赏刀柄。冷一句热一句,挖苦,奚落,一齐来了。啊!我可是要抵抗的。”她抬起头来,那种庄严的姿势恰好显出她贵妇人的身分,高傲的眼睛射出闪电似的光芒。──“啊!”她一眼瞧见了欧也纳,“你在这里!”
  
  “是的,还没有走”,他不胜惶恐的回答。
  
  “暖,拉斯蒂涅先生,你得以牙还牙对付这个社会。你想成功吗?我帮你。你可以测量出来,女人堕落到什么田地,男人虚荣到什么田地。虽然人生这部书我已经读得烂熟,可是还有一些篇章不曾寓目。现在我全明白了。你越没有心肝,越高升得快。你得不留情的打击人家,哪人家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当做驿马,把它们骑得精疲力尽,到了站上丢下来;这样你就能达到欲望的最高峰。不是吗,你要没有一个女人关切,你在这儿便一文不值。这女人还得年轻,有钱,漂亮。倘使你有什么真情,必须象宝贝一样藏起,永远别给人家猜到,要不就完啦,你不但做不成刽子手,反过来要给人家开刀了。有朝一日你动了爱情,千万要守秘密!没有弄清楚对方的底细,决不能掏出你的心来。你现在还没有得到爱情;可是为保住将来的爱情,先得学会提防人家。听我说,米盖尔……(她不知不觉说错了名字)[38]女儿遗弃父亲,巴望父亲早死,还不算可怕呢。那两婉妹也彼此忌妒得厉害。雷斯多是旧家出身,他的太太进过富了,贵族社会也承认她了;可是她的有钱的妹妹,美丽的但斐纳·特·纽沁根夫人,银行家太太,却难过死了;忌妒咬着她的心,她跟婉婉貌合神离,比路人还不如;婉婉已经不是她的婉婉;两个人你不认我,我不认你,正如不认她们的父亲一样。特。纽沁根太太只消能进我的客厅,便是把圣。拉查街到葛勒南街一路上的灰土舐个干净也是愿意的。她以为特·玛赛能够帮她达到这个目的,便甘心情愿做他奴隶,把他缠得头痛。哪知特。玛赛干脆不把她放在心上。你要能把她介绍到我这儿来,你便是她的心肝宝贝。以后你能爱她就爱她,要不就利用她一下也好。我可以接见她一两次,逢到盛大的晚会,宾客众多的时候;可是决不单独招待她。我看见她打个照呼就够了。你说出了高老头的名字,你把伯爵夫人家的大门关上了。是的,朋友,你尽管上雷斯多家二十次,她会二十次不在家。你被他们撵出门外了。好吧,你叫高老头替你介绍特·纽沁根太太吧。那位漂亮太太可以做你的幌子。一朝她把你另眼相看了,所有的女人都会一窝蜂的来追你。跟她竞争的对手,她的朋友,她的最知己的朋友,都想把你抢过去了。有些女人,只喜欢别的女子挑申的男人,好象那般中产阶级的妇女,以为戴上我们的帽子就有了我们的风度。所以那时你就能走红。在巴黎,走红就是万事亨通,就是拿到权势的宝钥。倘若女人觉得你有才气,有能耐,男人就会相信,只消你自己不露马脚。那时你多大的欲望都不成问题可以实现,你哪儿都走得进去。那时你会明白,社会不过是傻子跟骗子的集团。你别做傻子,也别做骗子。我把我的姓氏借给你,好比一根阿里安纳的线,引你进这座迷宫。[39]别把我的姓污辱了,”她扭了扭脖子,气概非凡的对大学生瞧了一眼,“清清白白的还给我。好,去吧,我不留你了。我们做女人的也有我们的仗要打。”
  
  “要不要一个死心蹋地的人替你去点炸药?”欧也纳打断了她的话。
  
  “那又怎么样?”她问。
  
  他拍拍胸脯,表婉对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走了。那时已经五点;他肚子饿了,只怕赶不上晚饭。这一耽心,使他感到在巴黎平步青云,找到了门路的快乐。得意之下,他马上绘自己的许多思想包围了。象他那种年龄的青年,一受委屈就会气得发疯,对整个社会抢着拳头,又想报复,又失掉了自信。拉斯蒂涅那时正为了你把伯爵夫人家的大门关上了那句话发急,心上想:“我要去试一试!如果特·鲍赛昂太太的话不错,如果我真的碰在门上,那么……哼!特·雷斯多夫人不论上哪一家的沙龙,都要碰到我。我要学击剑,放枪,把她的玛克辛打死!──可是钱呢?”他忽然问自己,“那儿去弄钱呢?”特·雷斯多伯爵夫人家里铺张的财富,忽然在眼前亮起来。他在那儿见到一个高里奥小姐心爱的奢华,金碧辉煌的屋子,显而易见的贵重器物,暴发户的恶俗排场,象人家的外室那样的浪费。这幅迷人的图忽然又给鲍赛昂府上的大家气派压倒了。他的幻想飞进了巴黎的上层社会,马上冒出许多坏念头,扩大他的眼界和心胸。他看到了社会的本相:法律跟道德对有钱的人全无效力,财产才是金科玉律。他想:“伏脱冷说得不错,有财便是德!”
  
  到了圣·日内维新街,他赶紧上楼拿十法郎付了车钱,走入气味难闻的饭厅;十八个食客好似马槽前的牲口一般正在吃饭。他觉得这副穷酸相眼饭厅的景象丑恶已极。环境转变得太突死了,对比太强烈了,格外刺激他的野心。一方面是最高雅的社会的新鲜可爱的面巳个个人年轻,活泼,有待意,有热情,四周又是美妙的艺术品和阔绰的排场;另一方面是溅满污泥的阴惨的面,人物的脸上只有被情欲扫荡过的遗迹。特·鲍赛昂太太因为被人遗弃,一怒之下给他的指导和出谋的计策,他一下子都回想起来,而眼前的掺象又等于给那些话添上注解。拉斯蒂涅决意分两路进攻去猎取财富:依靠学问,同时依靠爱情,成为一个有学问的博士,同时做一个时髦人物。可笑他还幼稚得很,不知道这两条路线是永远连不到一起的。’

  “你神气忧郁得很,侯爵大人,”伏脱冷说。他的眼风似乎把别人心里最隐藏的秘密都看得雪亮。
  
  欧也纳答道:“我受不了这一类的玩笑,要在这儿真正当一个侯爵,应当有十万法郎进款;住伏盖公寓的就不是什么走运的人。”
  
  伏脱冷瞧着拉斯蒂涅,倚老卖老而轻蔑的神气仿佛说:“小于!还不够我一口”接着说:“你心绪不好,大概在漂亮的特。雷斯多太太那边没有得手。”
  
  欧也纳道:“哼,因为我说出她父亲跟我们一桌子吃饭,她把我撵走了。”
  
  饭桌上的人都面面相觑。高老头低下眼睛,掉转头去抹了一下。
  
  “你把鼻烟撤在我眼里了,”他对邻座的人说。
  
  “从今以后,谁再欺负高老头,就是欺负我,”欧也纳望着老面条商邻座的人说:“他比我们都强。当然我不说太太们,”他向泰伊番小姐补上一句。
  
  这句话成为事情的转折点,欧也纳说话鲍神气使桌上的人不出声了。只有伏脱玲含讥带讽的回答;
  
  “你要做高老头的后台,做他的经理,先得学会击剑跟放枪。”
  
  “对啦,我就要这么办。”
  
  “这么说来,你今天预备开场啰。”
  
  “也许,”拉斯蒂涅回答。“不过谁都管不了我的事,既然我不想知道旁人黑夜里干些什么。”
  
  伏脱冷斜着眼把拉期蒂涅瞅了一下。
  
  “老弟,要拆穿人家的把戏,就得走进戏棚子,不能在帐幔的缝子里张一张就算。别多说了,”他看见欧也纳快耍发毛,补上一句。“你要愿意谈谈,我随时可以奉陪。”
  
  饭桌上大家冷冰冰的,不做声了。高老头听了大学生那句话,非常难受,不知道众人对他的心理已经改变,也不知道一个有资格阻止旁人虐待他的青年,挺身而出做了他的保护人。
  
  “高里奥先生真是一个伯爵夫人的父亲吗?”伏盖太太低声问。
  
  “同时也是一个男爵夫人的父亲,”拉斯蒂涅回答。
  
  “他只好当父亲的角色,”皮安训对拉斯蒂涅说。“我已经打量过他的脑袋:只有一根骨头,一根父骨,他大概是天父吧。”
  

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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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高老头2原文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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