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前传
作者:孙犁
"你说得这话对。"黎老东说,"时代是不断前进的,可是,我们过日子,还得按照老理儿才行。"
八
由于九儿表示十分关怀,四儿提议一同找六儿谈一谈。四儿把牲口喂上,叫两个老人在家看门,装好学习文件,又带上一个小油灯,同九儿出来。
"你带个油灯干什么?"九儿问。
"这是我们团里的学习灯。不敢放在讲堂上,怕浪费油。"
黎老东在屋里听到"油"字,就冲着窗台喊:
"四儿!你又添上了咱家的油?你们青年团真成了穷人团,哪里有赔着灯油做工作的?他妈的,你的威信高,还不是高在这点灯油上!"
四儿没答言,领着九儿出来,他在街上停了停,说:
"六儿晚上卖包子,不知道出来没有。"
今天晚上,六儿没有出来做买卖,代替他那清脆的声音,是黎大傻那大劈拉嗓子:
"牛肉包子咧!好热的牛肉包子咧!"
四儿问他六儿到哪里去了,他有些不屑于答理地说:
"谁知道。我又不是他的掌柜的。"
当四儿和九儿转到西街口上,在村边一处大场院里,传来六儿说话的声音。场院的门虚掩着,隐约地看出:院里栽着很多树木,堆着几个柴垛,靠墙边,有一棵大杨树高高矗立着。在杨树下面,六儿和一个女人贴身站立着。
九儿在门口站住了。四儿性急,一推门进去,并且大声喊叫了一声:
"六儿!"
那女的好像从什么东西上撞了回来一样,很快地往旁边一闪。
"你喊叫什么!"六儿压低声音,愤怒地说。
"怎么啦?"四儿并没有调整自己的嗓门儿,"有什么秘密?"
"不许你嚷!"六儿更发急了。
四儿停止了说话。但是,忽然嚓的一声,他划着了一根火柴,把手里的小油灯点了起来,高高举起,向四下里照耀。
"天爷!"六儿跑上去,一口把他的油灯吹灭,说,"到处点你这穷灯干什么!"
"真的有什么见不得光明的勾当,在这里进行着吗?"四儿一边说着,一边大步地绕着杨树行进,冷不防撞在躲在杨树后面的小满儿的身上,两个人吵了起来。
"完了!"六儿一跺脚,大杨树上扑棱棱一响,"鸽子跑了!"
"只是跑了一只。"小满儿停止吵闹,往上观看着,"谁也别说话了!"
飞起的那只鸽子,不知是属于什么性别,它是留恋眷属的,在黑暗的天空里绕了一遭,又落到了杨树上。这时六儿才低声告诉他的四哥,杨卯儿那外国种鸽子跑出来了,我正想法上去抓住它。
在黑夜里看来。这杨树一直高到抚摩着群星,而它那树皮,又像女人的肌肤一样光滑。六儿已经脱下鞋袜,在手里唾着口沫,要攀登上去了。
"这样黑天,你要玩命?"四儿说,"我回家叫父亲去!"
"少在这里拿大哥架子吧!"小满儿说,"抓住一只三十万,抓住两只,你学习好,给算算是多少钱?"
"六儿,"九儿忍不住,说,"你不要冒这样的危险吧!"
"好。"小满儿啧着嘴儿说,"心痛你的人儿发言了。"
"你是什么人,"九儿说,"我们从来又不认识,和我犯嘴?"
"我是什么人?"小满儿冷笑着说,"我是和你一模一样的那种人。"
"别吵了。"六儿哀告着,"别再吓跑了我的鸽子,鸽儿,鸽儿。"
他很快地就上到了树的老杈那里。
"我们走吧!"四儿对九儿说,"没有办法,摔死了,怨他命里活该。"
九儿的心里非常气愤和极度不安,但她还是同四儿走出来了。
"也好像是一对儿哩!"小满儿放长声音说。
"你说什么?"六儿在树上问。
"我说的是鸽子啊!它们在靠南边的那一枝儿上。"
他们听见小满儿站在树下,不停地说着话,并指引着六儿的冒险行动。
九
在土地改革时没收的一家地主的宅子里,九儿和这村的青年团员们会面了。很多人原先是认识的,他们热情地问候九儿。四儿点着油灯,把人们招呼进西屋里,西屋原是三间,现在已经打通,青年团和本村的剧团都利用这个地方进行活动。屋子里十分寒冷,窗子都破碎了,顶棚上的花纸一块块带着灰尘蛛网垂下来,门子也缺了一扇。北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黑板前面放着一张破旧油垢的六人桌,地下用土甓和泥,垒成一堵堵的矮墙,也不知道是要人当做桌案还是当做座位。坐在上面,感到十分冰冷,那些女孩子们,穿的衣服很单薄,但是,她们还是安详地坐在上面了。
四儿和一个叫锅灶的青年是教员,他们守着油灯,给团员们讲解怎样向广大农民进行打井造林的宣传,讲完了一节就进行讨论。
夜深了,这屋子里实在比屋子外面还要冷一些。他们还是认真地讨论着。
"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把我们的村庄,建设成一个富裕繁荣的村庄。"四儿说,"到那个时候,我们青年团就不会再在这样冷的屋子里开会,我们要盖起一座很好的礼堂来。"
"离题太远了。"锅灶警告他说,"目前是研究怎样克服宣传上遇到的阻碍。"
"依我看,在我们村里,横在我们前进道路上的,有两大障碍。"四儿转回来说,"一是黎七儿的胶皮大车,运输很发财,助长着人们只看眼前,只顾个人的资本主义思想;一是黎大傻家的包子房,男女混杂,减低着人们的生产热情。如果要想宣传得好,就得限制黎七儿出车和取消黎大傻的包子买卖。不然,我们只是空口宣传,他们那里却有实际利益,我们是白费劲儿。"
"我同意你的看法。"锅灶说,"可是,第一,六儿是你兄弟,你应该首先叫他脱离那个坏环境。第二,你家大伯正在打大车,也想要走个人发财的路。这两大障碍,不在别处,就在你们家里,你把克服它们的办法说一说吧。"
"困难就在这里。"四儿真诚地说,"我的父亲根本不听我的话。我问他:你反对党的号召吗?他说:我完全拥护。我说:我们今年冬天打一眼井吧。他说:现在还不忙。这就是我遇到的困难。但是,我绝不在困难面前低头。"
"我可以帮助你。"九儿说,"我的看法和你们不大一样,老人也是可以说服的。在老家,我的父亲就很喜欢我把新道理讲给他听。至于六儿,我们也应该帮助他进步。"
"是啊!"坐在她后面的那些姑娘们,半天没人言语,现在像有人指挥着的合唱队一样,一齐喊叫出来。
"帮助六儿进步,这又是一个难题。"锅灶笑着说,"那个叫小满儿的,对他的吸引力,要比团强烈得多。"
姑娘们反对他这种看法。
"不信,你们就去试试,看能不能把六儿从她那边拉过来。"锅灶无可奈何地从台上走下来说。
散会以后,他们歌唱着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九儿被姐妹们拉去一块儿睡觉。锅灶家里人口多,房屋少,每年冬天是和四儿做伴的,这样便于共同学习和互相辩论。他们一同回来,四儿喂好牲口,在灶台上捡了几块早饭剩下的凉山芋,和锅灶分吃了,两个人就去钻被窠。
"被窠好凉啊!"锅灶笑着说,"既没有柴烧炕,又没有小媳妇给暖暖,我们太困难了!"
"战胜它吧!"四儿一边吸着冷气,一边说,"要想打光棍儿,就得有这样一种克服困难的精神!"
"你以为我们一定打光棍儿吗?"锅灶说,"据我看,那可不能过早地下结论哩!"
红马在外间屋里吃草,它虽然口齿老了,但那嚼草的声音,还像斩钉截铁一样铿锵。两个青年很快就睡着了,月亮把清水一样的光亮,洒到他们的窗子上来。
十
这时,六儿和小满儿,还没有离开那所空场院。鸽子,六儿早已抓到。他从树上滑下来,小满儿把他拉到一个大麦秸垛后边,两个人埋在绵软温暖的麦秸里。小满儿掏出红绒绳儿,把两只外国种鸽子的翅膀别起来,欢乐地抚弄着它们。一会儿叫它们亲嘴儿,一会儿,又叫它们配对儿。
"卖了它,给你买一件棉袄。"六儿对她说,"见面分一半,何况你帮了我不少的忙。"
"你和我的交情并不在吃穿上面。"小满儿认真地说,"给那位九儿,买一件吧。"
"为什么?"六儿问。
"就为她那脸蛋儿长得很黑呀,"小满儿忍着笑说,"真不枉是铁匠的女儿。
"人家生产很好哩,"六儿说,"又是青年团员。"
"青年团员又怎样?"小满儿说,"我在娘家,也是青年团员。他们批评我,我就干脆到我姐姐家来住。至于生产好,那是女人的什么法宝?"
"什么才是女人的法宝?"六儿问。
小满儿笑着把头仰起来。六儿望着她那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明丽媚人的脸,很快就把答案找了出来。
当黎明以前,天空弥漫着浓雾,树枝、草尖和柴垛的檐顶上结满霜雪的时候,六儿和小满儿才决定回家。他们站起身来,各自掸扫着头发和衣服上的草末儿,发见那珍贵的外国种鸽子,有一只压死在小满儿的身下了。那是一只大蓬头的雄鸽,六儿把它托在手里,表示了非常的沉痛。在这一时刻,他愿以任何代价挽回这只鸽子的逝去的生命,但是,它的心脏确实停止跳动了,翅膀下面的部分也发了凉。
回到黎大傻的家,大门和房门都是虚掩着。小满儿和六儿在这样晚的时候同时进来,也没有引起她姐姐的任何惊怪,而黎大傻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似的,在自己的被窠里呼呼地鼾睡着。
小满儿告诉姐姐,今天夜里,她同六儿捉鸽子去了,并且说六儿正为一只鸽子被压死难过哩!
"那有什么难过的?"姐姐在被窠里笑着说,"烫一烫,拔了毛剁剁,又省下四两牛肉!这样冷的天,我以为你两个抽空儿去干点正经事儿哩,倒去捉鸟儿玩了?唉!你们快到炕上来,钻进我这被窠里暖和暖和吧。"
她说着,把自己的热被窠让了出来,光着身子爬进黎大傻的被窠里去了。
等到天明,六儿从这一家出来,在门口遇到了鸽子的主人杨卯儿。
杨卯儿个子不高,打扮得很利落,他的脑袋很小很尖,戴一顶毡帽头儿,还显得分量过重。他那脑袋不停地上下颤动着,两只又圆又小的眼睛,非常灵活地转动着:
"六兄弟,起来得早啊!"
"你也早。"六儿垂头丧气地说,"有什么事情吗?"
"来找你。"杨卯儿把两只手插进短袄上的褡包里,"咱弟兄平日交情不错,你把鸽子还给我吧。今年它们下了蛋,孵出第一窠,我就送给你,我这人说话算话。"
六儿没有答言。
"不然,"杨卯儿上前一步,"我近来玩好了一只抓兔子的鹰,现在正是行围射猎的时候,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六儿还是没有话。
"如果你要钱--其实咱兄弟们不过这个,"杨卯儿的嘴唇抖颤着,脑袋扭向一边,"也可以。你先把鸽子给我,我慢慢去筹划。"
"回头再说吧,"六儿拔腿就要走,"我吃饭去。"
"怎么!"杨卯儿的两眼急得发出蓝光,"你素日为朋好友,对我这样不讲交情?你趁早把鸽子还给我,不然,你就是霸占!"
"什么叫霸占?"六儿站住,回过头来问。
"霸占我的鸽子,还霸占有主的青年妇女。"
"你看见了?"六儿问。
"有人亲眼看见,不然,我们就抖露出来!"杨卯儿喊叫着说。
"你抖露出来,又怎样?"黎大傻家的门子一响,小满儿站了出来。他显然是刚刚梳妆打扮好,脸上的粉脂还没有擦匀,她倒背着手在门框上一靠,面对着杨卯儿,"我倒要看看你能抖露出什么来?你有什么证据吗?你抓住了男的,还是抓住了女的?你说呀!别他妈的大清早起在这里满嘴喷粪了,小心我过去拿大耳光子拍你!"
十一
杨卯儿原先也是一个卖针头线脑儿的货郎小贩。过去,每年腊月,他到保定府贩些女人年节用的物品,过铁路到山地里去卖。关于他在西山做买卖,很有一些奇异的传说。这些传说,都带有很大的浪漫性质。但是,多年来他并没有发了财,现在,在他身边遗留下的,只有那时用过的一把沙胎蓝釉小水壶。
前几天,县里介绍了一位从省里来的干部到村里来。这位干部,从各方面看,都像一个高级干部。在解决住房问题的时候,却使得村干部们觉得他有些古怪和不近人情。按照习惯,像这样的干部,应该住在村干部或是积极分子的家里,那样在相互接近和负责保卫上,都会便利一些。但是,这位干部提出要住在一个普通的人家,并且说除去先进的方面,他还要看看村里落后的部分,这就使得村里的负责同志有些踌躇,以为他负有什么特殊的使命,前来私访。而那位惯出古董主意的副村长,竟顺水推舟,把他领到杨卯儿的家里来了。
杨卯儿是个光棍儿,最初,对来客很表示欢迎,在炕上腾出一段地方,虽然那一段地方是属于炕的寒带。这位干部身体弱,在屋里又升起了一个小煤火炉。
"杨同志,火闲着也是闲着,能不能借把铁壶来,弄点开水喝呀?"干部说。
"不用去借,咱家里就有。"杨卯儿说着就从桌子底下的横板上,取出他那把水壶,到瓮里注上水,坐在炉口上。
"这是把磁壶呀,能坐水吗?"干部问。
"这壶好就好在这里。"杨卯儿说,"磁面沙胎,在火上坐水,就像沙吊儿一样,又快又不漏。"
但是炉口马上被水洇湿,一个劲儿嘶嘶地响。最初干部以为刚从瓮里提出,是带来的水。后来提起一看,壶底裂了好几道缝,这缝被火一烤,裂得更宽了,不但水喝不成,而且有火灭的危险。干部说:
"不行啊,杨同志,壶实在漏了,不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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