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兴安岭
作者:朋斯克[蒙古族]
迅速、勇猛、敏捷,各色马匹,掀起了漫天黄沙,吓人地冲过去。
帐篷外一片慌乱,胡子一面手脚失措迎战,一面丢下大批物资,四下逃窜。遍地是行军锅、烤完未及吃的羊肉、杀完未及剥皮的马匹;驮了弹箱、皮衣的骆驼蹒跚奔跑;中了六○炮弹燃烧起来的帐篷劈啪作响。
一排也勇猛地从正面冲过来了。
敌人惊慌地、漫山遍野地向着西面突围。但在扼守西山的二排潮水般的枪声中,他们又一批批跌下马来。这时他们才发现被完全包围了,前头挨枪子,后头挨马刀,一时不知怎么好,勒住马乱成一团。
敌人当中一个骑黄骠大马的家伙,看着四面山头犹豫了一会儿,突灰拐转马头迅速地向东北方向跑开,接着,三十多个骑腰悍马的家伙,一个跟着一个像一窝蜂似地抽打着马跟上去。落后的三百来个敌人,也纵开马跟着跑,可是距离越来越远。一排、三排冲进去了,水银般马刀在敌人中间起落。二排看着又高兴又着急,高兴的是一、三排插进去了,敌人大部就要就歼;着急的是敌人首脑和“炮头”们要漏网呀。正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敌人逃窜的方向,又卷起了一片尘土,约有十多个人拚命向山头疾驰着。
“侦察班上去啦!上去啦!”很多人跳起来喊,二排长心里落了块石头,立刻领着全排从西面向混乱的敌人冲锋,骑兵队像放闸的江水一样奔腾,一个接着一个冲上去。
“只要一个人在,绝不让敌人逃跑。”这是命令,也是侦察班全体战士的共同信念。“堵住呀!”“占住山头呀!”他们大声喊着争山头。最前面是骑枣红烈马的巴特尔,这匹马个高腿长,跑起来像脚不沾地,旁边茅草、岩石带着风声往后飞;第二个是踏掀大地般狂奔的披散鬃毛的大黑马;第三个是鄂文祥的铁青马。这个达斡尔族战士把马缰套在手臂上,端着得自敌人的加拿大轻机枪,边跑边扫射。
快要接近山头的时候,突然铁青马一头栽倒了,鄂文祥敏捷地跳到旁边去,急忙选择位置准备射击,但是地上坑坑洼洼,枪架太矮,射不着正在抢山头的胡子。正在这时,蓦地在他身旁扑倒一个人,一把抓住枪腿急切地说:“快,快,我给你当枪架!”鄂文祥一看,原来是小李,于是,机枪架在小李的肩头上,清脆地响起来,企图逃窜的胡子被压下去了。
山坡下面,那顺乌力吉正骑着他那匹乌珠慕尔沁灰马,挥着新缴来的套马杆子,熟练地把被惊散的马群赶到一块来,一眼看到在山坡上趴着的鄂文祥和小李,忙问:“义尔根小巴拉,您的马呢?”
“他的马被打死了,我的马跑了!”小李急得像要哭。其实不仅他俩,冲锋时因马的目标大伤亡了十多匹,胡子马上又要向这边突围的,没有马怎么阻击敌人呢?
那顺乌力吉老汉把长袍掖了掖,挽挽袖子说:“蒙古有一句谚语:‘只要活着能够到北京’,只要人不伤亡,马有啥了不起!别发愁,冲锋杀敌我不行,耍起套马杆子,嗬,小伙子们准备缰绳吧!”他扬起细长柔软的套马杆子,一蹬镫子泼刺刺奔上去。一匹栗色马左拐右拐企图脱过去,可是老汉这匹灰马像燕子一样敏捷,分雨不放,套马杆子在马颈上转了几下,就套住了。接着又套住了一匹大白马。
鄂文祥见有了马,一阵风似地跳起来,连连说道:“老大爷真了不起,可给我接了腿啦!”两个人跨上马向山头飞奔过去。
“咔……”枪声越来越密,胡子又要冲锋了。
温都苏左手挂彩了,鲜血染红了白马,特木尔巴根解下绑腿忙着给包扎。巴特尔疾驰到山头上把马交给“马桩子”小李,命令哈尔夫小组到北面山头阻击,这边除了战马被打死掉队的战士外只剩下五个人,再去了“马桩子”小李和负伤的温都苏,能射击的只有三个人。
二十多个敌人冲过来了。最前面骑高头大白马的家伙,边加鞭子哈着腰打枪,从他骑术熟练、枪法准确的程度上,看得出是个惯匪。二千公尺……一千五百公尺……别的敌人都跳下马来,但他照旧冲着,并跟着上来四五个人。包俊锋前沿的“炮头”这帮匪徒们,为了逃脱法网,声势汹汹。巴特尔凭几年战斗经验知道着慌是不行,他镇定地在准星上把血轮渐渐扩大起来,最后枪声一响,那个骑白马的家伙屁股朝上翻了个筋头跌下去;高头大白马拖着缰绳落荒乱跑。激战中特木尔巴根肩膀被打穿了,除鄂文祥用加拿大轻机枪沉着射击外,火力眼看要消下去,敌人叫嚣着又开始冲啦。巴特尔一边打一边叫温都苏帮着特木尔巴根赶快下火线。特木尔巴根脸色惨白、汗流满面,咬着牙射击,巴特尔严厉地喊道:“命令你下去就下去!讲什么价钱!”他两个无奈何下去了。阵地上只剩下巴特尔和鄂文祥两个人了。
敌人杂乱的叫嚣着:“哈尔沁八路缴枪!”“‘二八路’闪道儿!”“阿拉!”又冲上来了。这时候,侦察班唯一的加拿大轻机枪突然中断了射击。巴特尔暴躁地对鄂文祥喊:“打!打!打马上的那帮家伙!”鄂文祥软瘫地伏在轻机枪上一动不动,巴特尔忙爬过去一看,鄂文祥胸口上咕嘟嘟冒着血,衰弱无力地睁开眼睛,抬起无力的手向敌人指了指,就无力地放下,又无力地闭上了眼。
巴特尔回头一看,六七个敌人离他只有几十分尺远了,他顾不得隐蔽身体,蓦地跳起来,眼睛冒火、胸口发热,扭开连发机照准最近的两个敌人发射。前头穿灰色长袍的连人带马倒下去,后一个带着又宽又短的马刀上来了,这是巴特尔所熟悉的,早在东北战役里,他们消灭过多少拿这样马刀的国民党“保安骑兵旅”呵!那匹浑身粗毛、汗津津的马闯过来,他一闪,闪过去,敌人的马刀砍了个空。他又给了一梭子,马蹄像风车似地翻打着天空,敌人的红马靴直溜朝上,马在上人在下挤成一堆死肉。剩下的几个往回就跑。
巴特尔又重新趴下,山头上就剩他自己了。北面山头哈尔夫小组已经彻底压制了冲向他们的那帮敌人;这面被阻击的敌人欺负巴特尔只一个人,还很猖獗,对他射击得更激烈起来。正在这时,杂乱的枪声中突然响起了嘹亮的熟悉的冲锋号音,“吭……”六○炮弹在他前面不远的胡子中准确地爆炸,“啊拉——”冲杀越来越响,一、二、三排完全解决了敌人,向这面冲过来了,他兴奋地端起枪沉着气射击,听很清楚有个敌人嘶哑着嗓子凶狠地怪叫:
“妈那个巴子,二八路冲上来了,赶快给我冲!冲!冲过去!”
卧射的敌人一个接着一个跳起来。
他暴怒地瞄着最头前上马的一个家伙,开了一枪,那家伙捂住胸口慢慢跌下去,再开第二枪,枪不响——弹夹空了,他飞快地抓住加拿大轻机枪……。一个穿黑呢子洋服大衣、戴一顶礼帽的家伙,一边骑着雪蹄黑马大踏步跑着,一边用卡宾枪向他整整开了一梭子,周围石块迸飞,茅草折断。他觉着身上顶了一下什么,一阵头昏,血从肩膀上流到轻机他上,和鄂文祥的血渗杂在一起。周围草地旋转起来,血涌流着,巴特尔渐渐失去了知觉。几个残余的敌人从这里漏网了。
坡洼地里安马桩子的小李急得直跺脚,他看见班长帽子被打飞啦,听见加拿大轻机枪重浊地叫了几下以后完全寂静了。他想跑到山头去打,但不能抛开三匹马,又不能骑着一匹牵着两匹去打仗。不久,看见山头先后疾驰出来三个胡子,第一个骑高个黄马的被打掉啦;第二个也跌下来,脚没抽出镫子,被白马拖着连蹦带踢没命地跑开;第三个骑雪蹄大黑马的,箭似地飞奔过去了,一边歪伏在鞍座上端着卡宾枪朝哈尔夫和后边开枪,显然没有看见小李。
小李在三匹调皮地旋转撒野的马中间,端起马枪,目标影影绰绰瞄不准确。第一枪不知打哪儿去了,第二枪也没打上。雪蹄马照旧跑,他咬着牙牵住三匹马,对准了雪蹄马又开了一枪,那马使劲蹦了一下还跑。小李豁出来啦,索性抛开两匹马,骑上巴特尔的枣红烈马,背上枪,抽出三号小马刀,喊了一声追上去。枣红烈马越跑越快,雪蹄黑马越跑越慢。他愤怒地挥舞着马刀准备一下砍掉。那家伙发现有人追近,狠狠地一边打着马,回头开枪。逼近约六七百公尺时,当的一响,小李的马刀刃上被打了个缺口,马刀几乎从他手中飞出去。小李心里打了个寒战,他清楚地知道前面这家伙是个老奸巨滑的惯匪,但一股复仇的怒火,使他奋不顾身地单独追赶这个凶手。
“缴枪不杀!”哈尔夫嘎嘎的粗嗓音,熟悉地传进小李的耳朵,使他勇气百倍,劲头更足了。他也用不很顺嘴的蒙古话喊:“阿拉!”
又跑出四五千公尺远,雪蹄黑马摇摇晃晃要倒下去,穿黑呢子洋服大衣的家伙,飞快地跳下来,哈尔夫、小李纵开马,像两团旋风似地狂奔上去。那家伙显然是个惯匪,没有手忙脚乱,叉开腿八字形地站着,端起卡宾枪,向正面的小李开枪,这工夫哈尔夫猛抽了一下马,斜刺里拐过去,举起明晃夺目的马刀,使尽全力照着黑礼帽劈下去。一刀劈在左肩上,这个家伙哼了一声,摊开双手倒下去;随即手又挣扎回来,伸向大衣兜想掏手枪。哈尔夫飞快地从大黑马右边跳下去,沉重带钉的马靴猛踏在那家伙胸口上,马刀对准咽喉:“不许动!”
哈尔夫和小李把缴获的卡宾枪和美式手枪带在身上,一脚踢起那家伙。那家伙被锋利的刀刃一直砍入肩骨,血染红了黑呢子洋服大衣,小李解开绑腿先给他包扎的结结实实,然后赶着他向巴特尔负伤的山坡上走去。
“你是胡子队的前沿炮头吗?”哈尔夫得意地问。
“唉!哪里是炮头,小的是普通的胡子。”这家伙把黑礼帽扯到鼻子尖上,盖住白斑点点、满是横肉的黑脸。
“你不是个炮头也是个参谋吧?你看你自己长的相、骑的马、拿的武器,说是个普通胡子,鬼也不信。”小李说。
那家伙突然站住了,鬼鬼祟祟地笑了笑说:“兄弟,你的眼光真不错,我真是包司令的炮头。兄弟!我有几句话想说说行不行?”
哈尔夫忍住气说:“你又要出什么坏章程!”
那家伙从里面毛衣兜里掏出一个金壳怀表,向前走了一步说:“咱俩同是蒙古族,又都是科尔沁的,不看族面看乡面,请你高抬贵手放了我吧!咱们算个患难朋友,总有一天会报答你的恩情!这疙瘩就咱们三个人,上天下地谁也不知道,这表算点小意思……”
不容他说完,小李怒火腾腾地顶回去:“谁要你的臭表!”
“哎哎,嫌少吗?还有两只金镏子。”那家伙又逼近一步。
“给我!”哈尔夫接住金壳表,照着他脸上狠狠抛去,骂道:“去你妈的臭皮。”
这时部队完全集中到山坡上了,乱七八糟的敌人俘虏群、马群,疲惫无力地乖乖站在一旁。
巴特尔因肩膀流血过多,虚脱过去,苏醒后,精神渐渐恢复过来了。
他和全连战士一样,注视着远远在马前赶回来一个人的哈尔夫和小李。他又喜又担心,喜的是哈尔夫、小李安然无恙,可又担心那个家伙不是包俊锋,因为他们在俘虏中尸体中反复搜查,就是找不到包俊峰。虽然全部歼灭了敌人,抓住了几个重要头子,如果包俊峰逃掉那是损失不小,因此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他俩身上,看着他们越来越近,连队内吵吵起来:
“可能是包俊峰!”
“一定是包俊峰!”
俘虏也肯定的证明穿黑呢子大衣的确是他们的“包司令”。
“抓住了!抓住了!”
“好呵!好呵!”连内几个小鬼跑着喊叫。
巴特尔看着走近的包俊峰,愤怒中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念头点据了心中,包俊峰的粗矮身板和磕碰着乌黑油亮马靴的走路的姿势,好生熟习。
到五六百公尺远,哈尔夫纵开马驰过来,敏捷地下了马,马靴后跟碰到一起:
“报告连首长!抓住了一个漏网的炮头。”
察干笑着握着他的手说:“祝贺你们俩抓住胡子头包俊峰。”
哈尔夫真出于意料之外,高兴的张嘴笑起来。小李到了跟前没顾得这些,一下马就不要命地跑到巴特尔跟前,亲亲热热像要哭:
“呵呀!班长你还是好好的,好呀!好呀!”他想进一步用狠劲抱他,可是看着巴特尔那副从来未有过的严肃神态,怔住了。
巴特尔大踏步向前走了一步大声说:“色仍,你瞧瞧我!”
包俊峰瞧了瞧巴特尔,浑身抖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说:“你是谁?我不叫色仍。”
全连静悄悄地看着他俩。
巴特尔愤愤举起左手,高颧骨的圆盘脸绷得紧紧的,牙齿咬得吱吱响,狠狠盯着包俊峰,一句一句地大声说:
“色仍!你听着!七年前在阿尔善修工事,你用日本战刀砍伤了我右肩膀,还大摇大摆地说:‘死了不如一条狗’,今天你又用美国卡宾枪打伤了我左肩膀,可是我们把你俘虏。这回我说:给内蒙人民除了一条花脸狼,罪犯!我敢说一句话吗””
包俊峰绷着横肉脸,阴森森地望着他。
从前次打击溃战的日子算起,已经七昼夜了。
天快晌午,高空有十来只山鹰雄健地飞翔。
金色兴安岭下边,振荡着骑兵的胜利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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