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獭祭

作者:赵剑平[仡佬族]

  高原山地的河流,水量不大,但有一种汹涌的阵势。老荒和满水划着条五板船,带着只水毛子(即水獭),贴着河岸,望着水花,慢慢顺流而下。遇上滩险浪急的地方,两个人只好起水,抬了船牵了毛子走陆路。小船野水的,打鱼子们悠荡惯了,一双光脚板踩在稳稳实实的地上,反倒有些恍惚,有些轻飘。
  第三天的傍晚,太阳在一抹青黛的山脊后面落下去,黑糊糊的大网在天地间拉开来,他们到达了那个叫作大石堡的地方。
  “我要在这里下个套子。”
  老荒冷冷说着,船头往水边一拨,就稳稳的泊住。叮叮当当的,他往岸上扔下一个薰黑的铜盆,又扔下两瓣马蹄形的钢嘴铁牙。
  满水打了个寒颤。对着船尾一团褐亮褐亮的东西,他仿佛自言自语似的道:
  “不是说这河上早就没有毛子的……你还安套子?”
  “这个……不一定……反正不养饭,兴许运气来了,还会碰上一只呢!”
  老荒说着,就跳下船头,摇晃着宽阔的背影走了。
  河滩窄狭,缀着斑斑点点黑死干枯的苔藓。对面是一座高崖,半浸在水中,随着水光的波动,河面也变幻着奇奇怪怪的山影。有块灰色的巨石,从河心鼓突起来,波涛拍击,在那两旁裂开,发出一种痛苦的喘息。
  锈黑的刀光一划,笃然一声砍在船头。一条鲜活的细鳞瞬间便断作两段。两半鱼肉还在蹦跳,于是刀光晃动,又一声刀响,劈作了四半。终于剁碎到指头大小的肉丁,装进了木瓢里。一阵砰砰的响声,刀柄敲磕瓢底儿,随后往船头一掼,满水才跳下船去。但走不远,打鱼子又回身来站定,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望着那充满血腥气味的船头。
  小船微微的晃动,那只毛子颈上拖根细绳儿,应一种号令似的,从船尾走来。在昏暗的天光下面,它已然是个精灵,一身褐亮褐亮的毛衣滚动着,宽阔的蹼收束起来,立竖短小的耳朵,无声无息地舔食船头木瓢里的鱼丁。
  哔哔剥剥一阵爆响,河滩上红亮一簇。老荒从水边捡来渣浪柴,燃起了一堆火。燃旺的燎子上,架着薰黑的铜盆,铜盆里满满的水,水中煮着条条鲜活游动的白甲和赤尾。那鱼经菜油喂过,肚里的脏物屙洗得干干净净。一盆水渐渐热滚,水中鱼渐渐挣扎,越来越惨烈,直到吐尽丝丝缕缕雾浊,眦目翻白的,不再弹动跳跃。
  相去老荒不远,两柄桡片插立在沙碛中,仿佛门道似的兀立着。打鱼子的桡片,没有乱扔乱放的。从这片门道望去,那块灰色的巨石仿佛一座堡垒,使整个河床阴森袭人。一只无名的黑鸟,寂寞地停在石堡上,倏然喳喳两声叫,无可名状的惊惶起来,箭簇一样消失在黑暗的山影里。
  这个三月的初夜摇曳一下,又落入一种冷浸的岑寂中了。
  满水感到一种透骨的寒凉,两腿闪闪的蹲缩下去,两手交叉抱着两只胳膊,眼睛怔怔望着船头的毛子,心中竟如雾一样的迷茫。
  在乌江河口那边,为了和人争塘子,老荒把桡片都打断了。结果,法院判了老荒三年徒刑。临到上路,这个在风浪里钻来钻去大半辈子的汉子,对女人,对两个还未成人的娃儿,竟然没有一句软心柔肠的话。但是,他对那条船,对那只拴在船上的毛子,却痛惜地望着,落下两行辛酸的泪。那毛子很灵性,仿佛感到临头的灾难似的,扁扁脑袋甩动着,叽叽呜呜呻吟不止,颈项犟直起来,绷紧绳头,不安地腾来跃去……
  老荒咋会没有牵挂呢。水流哪里,船走哪里,人到哪里,朝朝暮暮相厮守,平常日子想来平常,一旦离去,却又叫人心慌气落,感到难以割舍了。那只毛子呢,从人手中买来的时候,一只腿被铁套夹伤不说,而且还是一只毛儿。毛子原是娇气的东西,何况受伤的毛儿。那时候,老荒天天夜黑捉鱼往大队王支书家中跑,王家有个儿子在云南参军,都说那里的三七是真货,打鱼子便心心念念要邮买这药。支书讲究信用,药粉很快到手,老荒用这种灵药调制成鱼肉丸子,总归把那宝贝毛儿的伤腿医治好了。教牛教马的艰难,可是教生毛子则要非同寻常的耐性。毛子是坚守黑暗的,你必须弄它到亮处,在光明的抚摸下,它似乎已经习惯。这时候,你要走近去,想法接触,想法亲密,直到它掉动着灵巧的身体,龇着尖利的牙齿,轻易就把你咬几口。你流着血,忍着疼,依然宽怀大度,一如既往,那么,它方才相信你并无害心,方才消除设防,渐渐和你熟稔起来。至于怎样咬鱼,咬什么鱼,如何效劳,那就全靠主人驯化的功夫。生毛子是一块铜,熟毛子则是一块金啊!老荒这辈子娶女人,养娃儿,仿佛都是自然天成的事情,唯独教这毛子,叫他老老实实的泼洒了很多心血。眼下,毛子正是放河开咬,黄金时代啊!哪里料到修千年的道,就被他几桡片打掉了。他抓着干烧的胸膛,脯子上鼓起道道血印,已经走出老远,还犟着颈项回头冲女人叫:
  “当家的……我的毛子啊!”
  老荒是这样的老荒。到这个节骨眼上,女人无论如何坐不住家了。娘家兄弟是个包工头头,很有一副腰缠万贯的气派,老荒去服刑不几天,舅子便来把姐和两个外侄接走了。可怜那只毛子,只认一个老荒,只认一条船,死也不肯跟人走。舅子去牵了两次,两次都没有能够走近,那毛子如虎似的,喷啸呼呼的恶气,闪电一样蹦起,咬了舅子手上两个洞。看看无奈,女人心一横,连船带毛子的,开价一千块,就要就地卖了。四处飘游的人,都讲究个恩义情谊,即便潦倒,断然不在乎几个钱上。何况毛子,对孤独寂寞的打鱼子来说,从来就是朋友;一条船上有一只毛子,分配时就必然抵一个人的股份。放河开咬的毛子要卖,的确是个丢脸的事情。
  可是除此而外,女人还有别的什么路可走呢!村人们站在河岸上,一阵感慨,一阵唏嘘,最终还是认真讨论起来。那条五板船不过三四成新,值不到多少,那只毛子是只女毛,比起男毛也要逊一筹。可这只毛子的教招,大家都是看真切的,一点不虚妄。如今出卖,实是万不得已的事情。满水下了狠心,长五间的瓦房拆成小二间的木屋,就连船带毛子买下了。
  熟毛子易主后,又变成生毛子。满水从前只是放水老鸹,隔了一层,便很谨慎。他包起盘缠,特地去遵义探访老荒,想摸透那毛子的性情,以免驯养花了乱了。听说船和毛子变故,老荒嚎丧似的哭翻了监狱,管理人员出来制止,他才打住声气。退后想想,满水能够大老远跑来了解毛子,说明那东西并不冤枉,还是找到了主。于是,老荒把那毛子的事情不论巨细大小,都毫无保留地告诉满水。
  顺着老荒的套路,满水和毛子很快熟悉了。根据从前的教招,满水依然把喂毛子的食子分着大中小数等,严格遵照挥劳取酬原则,咬大鱼多吃,咬小鱼少吃,不咬鱼呢,爬上船去,船沿一晃,又把毛子荡了下来。天长日久的,那毛子就尤其勤快,尤其精明。塘子里没鱼,它就赶洞子。洞子太小钻不进去呢,它便掉过身子,伸一根有力的尾巴到洞子里霍霍地搅,直到把鱼赶出来。但如果鱼小,它又不咬。一斤以上的,它衔着尾巴就拖上来了。二十来斤的大鱼,它拖不动,就先咬断翅子和鳍,咬断尾巴,大鱼游起来格外沉重,很快精疲力尽,就乖乖地让毛子抱出水面。
  就是这样一只毛子,如今却蜕变了,堕落了。按照一般水毛子放河开咬的年龄,它还远远不是衰老的时候啊。它能够吃,能够钻水,也不像是病萎的样子,况且,已经贴上血本,买红参来喂过了。
  事情不可思议,可又是那样确凿无误。
  看着船头那突然陌生起来的毛子,满水感到了一种凄惶,感到了一种铭心刻骨的痛楚。那一阵,满水放咬水老鸹,如果那只大鸟在水面扑来扑去而不沉底咬鱼,即是凶兆,打鱼子必定起网收船了。现在,这只毛子反常,钻水,却不咬鱼。主人不给食子,它便啃船沿上的木头。稍稍走近,便又如生毛子似的惊惶,凶狠地向人发起进攻。也是一种不祥之兆啊!这趟出来,如果不是老荒邀约,愿使当家本领压阵,满水恐怕是很难下水走船了。
  月亮在高崖的那面升了起来,天空是靛蓝的一片。巨大的山影张着阴郁的翼子,扑在河谷上。河谷里,一切都透着一种窒息似的沉静。河心里,那方灰色的石头闪着幽微的光辉。
  老荒大开大合磨动腮帮,不一阵功夫,连刺带肉嚼烂两碗鱼,便吞胀了肚皮。他捉住半角衣襟,抹抹嘴,看一眼满水,就站起来,离开已经熄灭的火堆,似有所思地从两柄桡片的中间穿过,往水边湿漉漉的沙碛带走去了。
  一阵晚风,带着春天的丝丝缕缕气息,从河流的下游吹来。河谷上空抖动一下,就有两片浓云布了上来,隔着窄窄的一线天宇,开始了仿佛是永恒的对峙。月亮的光辉收敛了,只在靛蓝的天道上脉脉跳荡,恍如那里也有条河流,河流中也有波浪和漩涡。
  “套子安了……不要去水边……”
  沓沓的脚步声沉重地响着,老荒转了回来,仿佛是对冷寞荒凉的河滩说着,口吻里含一种杀气。随后,他那宽阔的身影一蜷,笃地团坐在地上。默默地愣一阵,仿佛不堪忍负这夜的压迫似的,他又沉重地倒了下去。满水站了起来,往船泊那边走去。他来到船头,听见船尾那边传来的呼呼的啸声,便收住脚步,悲愁而又几分安然地吁了口气。他走回来,在老荒另一头躺下去,默契地把脚伸到老荒衣裳下面,也把自己的衣裳伸开盖住老荒半截身子。凭着一种感觉,满水知道老荒并没有睡着,仿佛总在谛听和窥视什么似的,他一颗心又紧束起来……
  乌江河口那电站建成以后,高耸的拦河大坝,就把水毛子的来路截断了。那东西不过丈余,嗅到人汗气味,听不见浪的喧声,就必定折回水中。水毛子是越来越少,可老荒放置的铁套却越来越宽,捕杀却越来越残酷了。开初,老荒劳改回来,是入股在满水的船上。原先那条五板船已经破散落底,满水换了条新五板船。但毛子还是那只毛子,老主子和新主子便伙同一起使唤。老荒打鱼,在乌江大河都有名声,船划的是扁筷子水,网撒的是簸箕圆,也狠,老鸹追网拦的,鱼急疯逃命,从网上飞过,他也要挥桡片执浆横扫。不过,他现在上满水的船,大家心里都很明白,老荒是还恋着那只毛子。贴上血本教养出来,轮到放河开咬,却由人家受用,那心里总是不甘的。但这终不过是一种情味,要生歹心夺回那东西,又还不至于。
  老荒哪里知道,那毛子忘性大,根本不认他了。两个月多的功夫,老荒费尽周旋,却还挨不到边。而且,那毛子察觉什么似的,仿佛有意躲老荒气老荒。满水不在船上,它就不钻水;钻水上船来,满水不在船上,它也就掉头跳下船去。它认人不认船,已经变得相当的成熟了。老荒心胸落到条缝隙里,那毛子仿佛把人也变成一只毛子,便细细末末都见真起来。一气之下,老荒心中骂着那忘情忘恩的东西,就离开了满水的船。自立门户,要重新制家当,花钱费事不说,河头的鱼不似从前那样的多,而人的精力也不似从前那样的旺了。最后,老荒制起几副铁套,就在沿河水边捕杀水毛子。河中无鱼,打鱼子大都改行从事别的,水毛子已经不是那么金贵。但毛子毛皮是好东西,绒厚,又水浸不湿,做皮衣和大衣领子高级不过了。毛子的肝也是一味珍贵的中药,治几种疾病,相当灵验。价钱也可观,有人急需,还可以浮涨,竟比卖生毛子卖全毛子可人心意。
  和打鱼一样,老荒捕捉起毛子来也发狠发狂。他有一把鱼叉,切去中间两根笺,便剩下两道边笺,成为“U”字形一支枪。扛着这枝破枪,头上盘着根青帕,腰间束着根藤条,掖着个酒瓶,活似那茹毛饮血的生番。村里乡人见到都惧怕几分,更不敢多嘴照闲,听由他把这条河上的水毛子捕尽杀绝。河边水畔,他每每得手,要是那水毛子没被套死,他就用那支“U”字形的破枪,叉住水毛子的颈项摁在浅水滩上,将那东西活活憋死。他手不颤心不慌,剥下皮,割下肝,吊在枪头上,摇摇摆摆的走路。一具毛子的躯壳,就血淋淋扔在河滩上,河水流过,都带着一股腥气一股血气,人喝了要打呕,畜生喝了也要害瘟症。直到一具躯壳腐烂,剩着一堆白骨,大水来冲走,浪涛来洗刷,那血腥的气味才会渐渐消失。不到一年功夫,那在这条河上来来去去的打鱼子们,就再也看不见水毛子的踪迹了。套不到毛子,老荒颓唐苦闷极了,天天从事那剐皮掏肝的勾当,人心早已冰冷铁硬,触动不起一点热情来干别的事情。终于有一天,老荒站在一条破船船头,用一种不知是胜利还是失败的口吻向村人嚷叫着,说这条河上的毛子绝种了。随后,他竟眼泪婆娑的,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悲哀,就把那支破叉改造的“U”字形的枪奋力掷了出去,那投枪在空中划出半道弧线,就远远地刺进一塘深水里。接着,他疯疯傻傻的跑回家中,喝得烂醉,便抱了捆毛子皮子在地上打滚……
  身下的沙碛,顶着脊背酸疼,满水曲过腿,往后挪了挪,索性坐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天道上两块云阵撤开,又透着一片漠漠的靛蓝。月亮已经跨过河谷,斜斜地落在对面高崖腹壁,浅烟淡雾,如冰凉的梦一般。夜已经很深了。
  王乡长说的不错,这条河上的鱼是越来越稀少了。出发三天来,高高矮矮几铺网,不过混了两个人的伙食,养了一张毛子的嘴巴。这种日子,满水是看绝看黑,已经懒心淡肠了。他不过三十出头的人,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总还要奔条大路走几程。可是,连船带毛子的,整整一千块的家当,大半头房子的代价啊,不是轻易就能够下决心的事情。
  用乌江河口那座电站输送过来的电,乡里办起了个电石厂。主管乡长就是村的王支书提拔上去的,熟人说话便宜三分,满水找到王乡长,就想进那电石厂当个工人。乡长到底和满水是喝同一股龙洞的水长大,豪豪爽爽地把这个乡亲请下了馆子。
  “家乡的人找到,有哪样说头?哪个喊我当这个乡长哟!”拍着胸脯,既干脆又硬朗,“事情包在我身上……来,干酒。”
  白吃白喝的,还要安排进厂,仿佛理亏了一大截子,满水开始不自在起来。
  “我们那条河上……这两年你看见还有水毛子么?”王乡长有些醉意了,“我那老爹前几天犯心脏病……想找副毛子肝……妈的……到处都找不到。”
  满水犹豫了一下,便摇着头:
  “前两年,老荒太狠,就套杀绝了。乌江那边进不来,让电站大坝挡了。”
  “老荒……妈的尽干缺德事情,他的那老大还想进厂子呢。哼!来,干酒。”
  搁了杯子,王乡长至交似的拍拍满水的肩膀:
  “你回去,想哪阵儿来就来,反正河头的鱼越来越少了,你还紧搞网耍毛子的,没有出息。”
  满水的脸倏地绯红了。
  回来以后,满水几个夜晚没有睡安稳。那只毛子就关在屋隅。它不时躁动地叽叽呜呜着,令主子更加感到一种烦乱。
  已经好久没有下河了。是从什么时候起,这只毛子开始变态反常呢?成了现在这般样子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但是人对毛子有恩,毛子对人有义,风雨河上浪中,相依相傍的,已经结下深厚的情份。要毁它取一副药肝,那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的。思来想去,仿佛无路可走似的,他便去找老荒,看看这只毛子到底咋了,还有救没有救,真正无解药了,要进厂子,心一横,反正从此不再做打鱼子,就借刽子手的手取了那药肝。
  老荒来了,远远的用棍儿草儿向那东西撩逗半天,沉想默思半天,便问打鱼子:
  “它跑过?”
  满水凝神一阵,便想起了去年冬天在大石堡发生的事情。
  那天,毛子咬了十多斤重一条鲢鱼,这是许久以来不曾有过的了。可是毛子吃过大颗食子,跳下船头钻下水底,却长久不见起来了。望着半浸水中的高崖和兀立河心的灰色的巨石,满水开始着慌了。河边水畔的,潜流日夜冲刷,腐蚀坚硬的山岩,挖出个个水下暗洞,掏出片片河底干滩。这种地势,人难以发现,水毛子则清清楚楚,那里既安全又方便,常常是水毛子栖息藏身之地。满水拿根空的竹竿,找着那些缝隙,燃起红辣椒,便盲目地往里吹烟。这种方法,凑巧找到位置,对准方向,毛子呛不过气,便会被烟赶出洞来。可是这回,满水搜遍所有缝隙,一张脸膛鼓吹得发红发紫,那毛子却连个影子也不见。绝了望了,他便老实地坐在船头,将一把喂食的木瓢翻扣,拿着网上的锡坠儿木鱼儿似的敲起来,乒乓的声音顽强地响着,呼唤那毛子出来吃食子。毛子颈项有一道麻绳箍儿,能够咬鱼却不能够整条地吞吃鱼,如果饥饿,它便会循着乓乓的声音出来享受现成的食子。可是这回,满水敲烂两把木瓢,呼唤了两天两夜,那东西依然杳无踪迹。一直到第四天上,看看太阳已经偏西,满水怨愤地把两把破瓢砸向半浸水中的高崖,从沙碛里拔起桡片,满腹惆怅和悲苦,划动船返水归家了。这时候,那只失踪的毛子,才奇迹一般地从船尾翻了上来,用胆怯而忧郁的目光望着满水。打鱼子一愣,便惊喜若狂地扑去,险些踩翻船来。他既爱又恨地搂抱着那只精怪,精怪尖利的牙齿在他的手上咬破两个洞,他也木木的,竟毫无知觉。
  听满水说着,老荒眼睛里透着几丝凶险,一阵摇头,一阵点头,却又一声不吭。但不过两天功夫,他抖着老打鱼子的派头,就兴致冲冲的跑来邀约满水下河。那番情形,分明包藏着一种祸心,一种蹊跷,却又叫满水猜不着摸不透……
  黎明时分,听着一种风风火火的奔突,一种钢铁的撕咬和碰撞,满水和老荒几乎同时跳了起来。懵懵懂懂的,最后的鼾声还在回响着,老荒从沙碛里拔起一柄桡片,就向水边湿漉漉的沙碛带跑去。满水猛地一惊,醒悟过来似的,拔起剩下的一柄桡片,紧追上了老荒。借着黯澹的天光,满水看见一只肥大的毛子在离船头不远的沙碛上剧烈地挣扎,一会蜷曲,一会儿伸弹,并伴着急促的致命的喘息,与其说是哀嚎,勿如道是抱憾。不用说,那是一只雄壮的男毛,女毛是绝不会有这种身坯和这种力度的。老荒眼快手准,第一桡片挥去,就把那东西拍倒在河滩上,带着铁套翻滚半转儿。随后,他用桡片压住那毛子扁头扁脑,嘴上发着一种揪心的快活的呻吟,狠命一使力,桡片嘎嘎响着,那雄壮的男毛粗大的尾巴甩动两下,扑地打在河滩上,就不再弹动了。老荒收起桡片,杵在水碛上,长长松了口气,感到一种胜利后的愉快的倦意。
  “老荒!你是码准……这大石堡……还有毛子的不是?”
  满水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震颤,仿佛一场噩梦刚刚醒来,还有惊悸和凄惶。
  “你这个笨人。”老荒看也不看满水,只望着河心在晨曦中渐渐明亮起来的大石堡,只望着眼前这片被他征服的世界,“你那只女毛是怀胎了,大石堡的这只男毛,我敢说这是这条河上的最后一只毛子,就是你那只女毛的老公,不会错的……你哟!满水!你还嫩呢。”
  满水紧紧抓住桡片,克制着没有失手打出去。在发白的天光中,他的脸颊胀成了紫红色,心底里感到一种被人捉弄的羞辱,感到一种沦丧的颓唐和怆凉,一种无地自容的愧恨。老荒已经俯身下去,轧轧掰开两半弧形的钢嘴铁牙,取出沉甸甸的男毛的尸体。薄明的朝霞和清爽的河风中,刽子手和无辜,人和毛子,仿佛融合为一。那东西在老荒手上托着,褐亮褐亮的毛衣,正推着一层一层闪闪的亮线,不像残酷的杀戮,倒像一种悲壮的仪式,透着神圣和庄严。一滴一滴红血,从那东西的嘴角流出,顺着老荒的指缝,落到河滩上,点染着黑烂干枯的苔藓。老荒抄起短刀,准备把这桩血腥的事情像从前那样继续下去。
  可是,就在这一霎那间,那只女毛从船头腾了起来,它摇滚着沉重的身子,竟若闪电般的迅疾,一下就扑住老荒的手腕。老荒猝不及防,惨烈地叫了一声,便重重地跌倒在河滩上,那只男毛的尸体和那把短刀,也丢落到一旁。面对这只抖足野气的孕毛,老荒捂着血淋淋的手腕,就去抓桡片。可是满水一双大脚踩在桡片上面,正用震怒的目光盯着他。老荒胆怯了,在这个遥远的河谷里,老打鱼子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凄凉。半浸水中的高崖是一堵回音壁,清冷的河面是一面镜子,他怕听见自己的声音,怕看见自己的影子。那只挣断绳头的女毛,耸着一身褐亮褐亮的毛,鼓着两只血红的眼睛,作前弓后箭之状,和新老两个主子对峙一阵,便轻悄地衔住那只男毛,拖到浅水里。那只男毛仿佛很轻,也很柔软,睡熟了似的。那只女毛稳稳地搂着它,挲开趾蹼,缓缓向深水中划去。水面上泛起丝丝缕缕血红,随浪荡开散去。两个男人怔怔地看着,被一种古老而又新奇的东西镇住,整个身心在无边的肃穆和无限的永恒中起落、沉浮。
  突然一声惨痛的嚎叫,仿佛胀破整个河谷似的,满水一柄桡片往起一挥,将老荒重重打倒在河滩上。接着,桡片一扔,他发疯一样地扑过去,和老荒扭成一团,开始在河滩上翻滚起来。衣裳抓破了,撕碎了,剥光了,精赤的身上青一块紫一片,直到两张乌黑的嘴巴螃蟹似的吐着脏污的白沫,精疲力尽,再也打不起来,滚不起来,四只手一松,两个男人才有如两团烂肉一样,无遮无掩摊晒在河滩上。
  时光漫漫,仿佛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老荒蜷缩躯干,两手抓着胸膛,挖起道道血紫,那里像有一团火炙烤一样,使他感到阵阵烧心的疼痛。喔哦——喔哦——他喊号子般地叫唤着,就抽抽噎噎起来:
  “我不过……为一副药肝儿……有哪样办法……喔哦……喔哦……娃儿……我的老大……喔哦……就是一副毛子肝儿……”
  太阳升起来了,和昨天是一样的明亮。河谷轻轻一震就满满地接住了那鲜丽的早霞。靠着船头水边的沙碛带上,十来条大小不等的鱼一溜摆着,毛子吃鱼的习惯,就是一条一条排开,有如祭祀似的,从容地来享用。几条细鳞鱼还未死去,无力地弹着红浅的尾子,阳光射上去,跳着针刃一样的锋芒……
  满水闭上眼睛,感到一种坚韧的痛楚。“我的毛子——”他这样在心底里呼喊,不是一种遗憾,也不是一种沮丧。不知过去好一阵,当打鱼子再次睁开眼睛来的时候,他看见了这样一幅悲壮奇丽的景象——
  半浸水中的高崖燃烧了起来,兀立河心的灰色的巨石燃烧了起来,那只女毛背驮着那只仿佛睡熟了似的男毛,从大石堡的那面爬了上来,像一团黑红的火焰,高高地窜上天空,面对河滩,面对船,面对人,面对铁套和桡片,面对一溜儿还未来得及享用的祭鱼,她斜斜地站了起来,长长的躯体,仿佛连接住云天,叽叽呜呜的呻唤,仿佛细细绵绵的诉说。不过瞬间功夫,她便沉重地倒了下去,那只男毛从她的背上翻落下来,并排着躺在她的身边。大石堡上,也就燃烧起两团火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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