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叶子

作者：木青

　　“十年灾难”刚过的1978年，我们这些对文学“死不改悔”的臭老九作家，再次应邀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修订出版作品。在这热闹的“作者宿舍”里，我结识了比我稍大些的新疆作家沈凯，他的长篇《古马河春晓》业已发排，不日即可问世。这在众多居住“人文”社苦熬苦改作品的作者群中，算是轻松“贵族”了。不过刚刚翻身的他，又马不停蹄地改订一部新的长篇(这里的作家都有一种努力挽回失去光阴的意识)。我从接触中发现，沈凯有一个收藏枫叶的爱好，他说枫叶是特殊样式的日记。老兄为人诚恳而厚道，尚未染上“文革”后时髦的油滑，只言语颇少，在人堆里，他只当听众。后问何故，方知他原是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反右后被弄到新疆，“文革”中，被关多年，以致家道破败不说，连正常的言行也不大会了，即使是“解放了”的1978年，他上街坐公共电车，还习惯性地举着双手呢，有扶手还好说，没扶手就像投降不杀似的，问他为啥要这样?他说把手放下，一怕不慎碰着女的，诬他耍流氓；二怕无意碰着男的，疑他三只手……他胆小得出奇。整怕了。刚入秋，人文社传出话，说我们现住的房子要“腾”出来给什么编辑部，于是须有部分改稿作家迁到西山八大处去，“文革”前中国作协曾与有关方面协商，将那儿辟为创作之家，皆因“动乱”以及过分荒僻，除当时确有几位如田汉等大家去住过几日外，就再也没人去了。沈凯听说后头一个报名，不久，他真就背着行李卷儿去了。这一下，我们开始想沈凯了，想打电话，那边没有；想去，至少要折腾一天，还得一大早出发，傍天黑回来。这对正忙于改稿的我们来说，可是巨大时间浪费了。后来，我和黑龙江作家刘亚舟、程树臻等一起去了西山八大处，反正也没去过，权当玩一把了。我们从山底爬到山顶，没两小时也有一个半小时。本想见个人儿打听一下，可硬是没见。没法儿，呼呼喘着走进山顶破庙，终算遇到一位看庙老人。经打听，看庙人连声说：“有，有这么个秀才。”随即领我们来到庙里一个偏房，见老沈正在埋头写作呢，满屋除了书就是乱衣服，东一下西一下。老沈见我们呼地站起，伸手要握又有些迟疑。我们知道，他这是怕对方嫌弃。说到咋吃饭和咋与外界联系，沈凯苦笑笑：哪怕买盒火柴也得下山上山走二十里路。刘亚舟问：“要是有急事打电话呢?”“也一样，跑二十里。”我咧咧嘴，心说这比《水浒传》里林冲发配草料场出外边打酒还远了。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酸楚感，但不能说出口，怕给沈凯心里添堵。有人提议出外走走。于是，我们庙里庙外边走边唠。我们跟老沈尽赏了西山枫叶，那真是美极了，让人想了许多许多。中午，我们要走，老沈为没能请我们吃顿饭而感难堪。我们一致说：“别客气了，大家彼此彼此。”临别，老沈送给我们每人一片鲜红的枫叶，我的心豁然亮了，这哪里是枫叶，分明是火燃嘛!它抚慰了我们这些受尽了苦难的臭老九哇。
　　事隔两三年吧，我在一次会议间隙，问起沈凯，对方瞪大眼睛反问我：“怎么，你不知道?老……沈他走了……”我几乎是喊起来问：“怎么死的?”对方答：“肝癌……”紧接着又补充一句，“大灾大难能活过来的，有几个不得大病的。”我泪流满面，想到不久前黑龙江传来噩耗，刘亚舟也去世了……不知怎么，我忽然想到那次老沈送我的枫叶，翻出来看，依旧红红的呢。
　　最近，恰赶深秋时节，我和几个“优秀作家”朋友驱车到本溪关门山水库游览。不过，与其说看这儿的雄山秀水，还不如说是为看这里的枫叶。我选几枚枫叶夹进书页，夹进笔记本……这是本世纪最后一个秋天，最后一片红叶了，我无比地坚信，近说，明天的日子肯定要比今天好；远说，下个世纪肯定要比这个世纪好。这坚信来自于改革开放的辉煌成果，谁会想到粉碎“四人帮”到现在这才几年工夫，就过上了以前从外国电影里才能看见的生活!
　　我坚信能活一百多岁，收藏一百多年的枫叶。到那时，枫叶会告诉我许多话，告诉我从小就发问的什么是最鲜亮的颜色，什么是最难忘怀的记忆……